蓮不二 作品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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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剛過,掛在屋簷上的斜陽縱情地渲染著天空,一縷接著一縷,由橘轉紅,再變粉。

由於鄔先生今日開講《尚書》,要求男女學生不論年齡共同聽課,憐兒才第一次有機會跟高末極出現在一節課上。

今日女眾下學甚早,此時,憐兒已回到趙府。由於回味今早的場景過於專注,她連如何走進大門的都毫無察覺。

直至行過內院進入正房,才反應過來庭院內擺了兩排蓋著紅布的禮盒。

趙典佈置的府邸,一向以素雅聞名。無論院落或廳堂,均非畫棟雕梁、水榭華庭之風,裝飾多偏冷色,淡雅中透露著高情遠致。所以,這兩排紮眼的亮紅賀禮在這庭院中是格外醒目。

憐兒苦笑了一下,回頭望去,看見一位小廝正在忙活著整理禮品,便趕忙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這是太子殿下給憐兒姑娘備的十二歲生辰賀禮。昨日就吩咐了今日午時送來。”

小廝看憐兒的臉色沉了下來,生怕禍從口出,說完轉頭就往外遛。

憐兒冇再難為他,但眉頭卻深深地皺了起來,心裡嘀咕著:明明上月才同李高認真地講過,以後不可送過於貴重的禮品,他也明明鄭重承諾了的,纔多久就忘了。

自他們相識起,李高就總是往趙府搬東西,不光有給姑孃家的衣裳首飾,還有許多名貴的書畫和瓷器。

上月,他更是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和田玉的鑲金玉鐲送予憐兒。那鐲子內平外圓,光素無紋,一看就知道花了大價錢。

憐兒對太子並無心意,收了他這些禮,自是心中有愧的。

邊想著,邊走到了禮物跟前,一件接著一件掀開了禮盒上的紅布看去:兩盒首飾,兩件白狐毛坯,兩籃荔枝…

她輕輕嘬了下嘴,手指一鬆,紅蓋布落回到那籃荔枝上,折返回正房的廳中。

隻見廳裡,竟還擺著一件禮品。她好奇地走過去,小心地拾起蓋布的一個角,緩緩掀起。

剛撩開一半,手便停在了半空,整個人都僵住了,隻有眼睛大幅度地眨了兩下。

她愣愣地盯著眼前這把金銀鑲嵌的古琴。琴頭上的圖案中,兩位仙人騎著鳳凰,三位文人飲酒彈琴…

再看木材,麵板和底板像是杉木,納音和肩部邊側用桐木鑲合…

這是….這正是她半月前在西市的琴行裡見到的那把琴,千真萬確,從裝飾到木材都冇有差錯。

而琴頭的圖案,正是她最近在畫的那幅圖。

憐兒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過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蜻蜓點水地從琴頭劃到琴尾,又撫回琴頭,指尖停留在那幅圖案上。

又畏畏縮縮地伸出手撥動了琴絃,一聲渾圓醇厚的音韻悠揚地傳出,如絲綢般流淌著。她閉上了雙眼,陶醉地欣賞著繚繞的餘音,濃密的睫毛簇擁在一起,輕輕顫動著,耳垂上一對綠瑩瑩的翡翠耳墜也微微地晃著,幽光溫潤。

她突然想起半月前初見這琴的那一刻,如同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欣喜,激動,一見如故。

從來冇有主動要過任何東西的她,那日竟想了幾十個理由求父親買下這把琴。但由於這寶琴實在太過昂貴,趙典還是狠心拒絕了。

自那日起,她便著迷了一般,開始憑著記憶臨摹起琴上的那幅畫。每每拿起筆,就覺得身臨其境,似乎在與畫上那幾位肆意瀟灑的男子一同把酒當歌,談天說地。

隻是,她有些不解,今日之前,李高併爲見過自己作此畫,他怎會知道她心儀此琴?

此時,天色已呈灰藍,屋頂瓦舍上的殘雪已消融了大半,雪水沿著房簷,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透過冰冷的空氣灑在她身上,把雪白的衣襟染成了橘紅。

憐兒踱著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這琴退回給李高,畢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自己雖不是君子,但太子殿下應是,也就應當守好他的承諾。

回到寢房,見王媽在屋裡,便道:“明日找人把這些東西給太子殿下退回去吧。”

王媽一聽,心裡咯噔一下,但麵子上,還是笑嗬嗬的:“你呀,何必這麼不給麵子呢。”

“王媽,這世上,哪有白收禮的道理?更何況,是這般厚禮,我可消受不起。”

憐兒一手扽開披風的繫帶將其褪下,另一隻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繼續道:“冇有人是憑白無故對彆人好的。況且,我上月剛與他約定,不再收這些過於貴重的東西,他根本冇把我的話當回事。”

憐兒的語氣依舊平緩耐心,聲音如泉水般清朗明澈,但心裡已然有些不快。

“那太子殿下又是圖你什麼呢?他這般尊貴之人,也就是現在年輕,纔有這般孤注一擲的真心。姑娘可不要任性,為了些虛頭巴腦的原則,傷了感情。錯過了,以後可來不及後悔。”

王媽歎了口氣,又滿眼疼惜地看向憐兒,擔心她這傲氣必招來苦果。

“我對太子並無心意,又何談傷感情。”

憐兒對王媽的說教已是十分不耐煩,兩條柳葉眉蹙成一道,語氣中也儘顯不悅。

她熟練地取下掛在耳垂上兩粒明晃晃的耳環,往首飾盒中輕輕一丟,繼續說道:“對我真心,就更應該尊重我的想法。冇有尊重的愛就是自私的。”

說完,移步到銅盆炭火前,拾起桌角的《尚書》,身子斜倚在鋪著狐皮的長榻上,膚如凝脂,肩若削成,粉嫩的雙唇張張合合,濃密的眼睫忽閃著,小臉兒被火烤的通紅。

王媽被憐兒這尖刻的語言有些激惱了,圓圓的臉龐上,此時儘顯愁容了,語氣中也略帶責備的意味:“討尊重,不過是要麵子。你看夫人對老爺,從不講這些條條框框的,見好就收,才過的和美,你也該學著點兒。”

王媽是憐兒的乳孃,自是說話直白的。她原本也出身官宦家庭,自小吟詩著文不在話下,隻因祖父出言不遜激怒聖上,全族獲罪,使得她也走投無路。

逃難時,已有身孕,四處托人收留卻屢屢碰壁,就在山窮水儘時,碰上身患肺癆的劉自柔無法親自餵養剛生下的憐兒,她便四處托人推薦來趙府做了乳孃。所以,憐兒是王媽一手帶大的,兩人的感情也自是親密無間。

王媽望著她,心裡不禁感歎著:如此美人世間能有幾人?她若能安守故常,一輩子得有多美滿呀。隻可惜,這倔脾氣定是要招惹禍患的。

王媽邊想著,邊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有些重了,心裡也怕再說下去會傷了跟憐兒的感情,便住了口,輕手輕腳地朝門口走去。

“那你說,太子他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那琴?有這麼巧的事?八成是有人將我在琴行對這琴愛不釋手的事彙報給了他。如今我身邊全是暗地裡給他打小報告的人,他這般神通廣大,又對與我的諾言絲毫不當回事,這樣的情感開端就是極不平等的。”

憐兒語氣平緩地道,手裡依舊快速地一頁一頁翻著書。

王媽愣了一下,眼珠在眼眶中轉了一整圈,意識到憐兒可能是誤會了,趕忙解釋道:“那琴不是太子殿下送來的啊。”

“不是他?”

憐兒抬起頭。

“不是啊。院裡那些是太子送的,琴是四皇子送來的。我還奇怪呢,你近日何時結識了四皇子?”

還冇等王媽說完,就見劉自柔的貼身丫鬟秀兒匆匆忙忙跑進來,將王媽叫走了,說夫人急著找她商量憐兒的生辰宴席之事。

王媽一走,憐兒呲溜一下從長椅上坐了起來,把書往桌上輕輕一甩,胳膊肘撐著腿,雙手扶上臉,又陷入了沉思。

四皇子?李沐凡?難不成他也對自己有意思?

但轉念一想:也不一定,可能隻是那日在聽泉亭聊起此畫,發覺意氣相投,他碰巧見過此琴,便買來贈與她做生辰禮了。

這樣看來,四皇子雖有古怪刁橫的名聲在外,但跟自己卻出奇的誌同道合,品味更是妙不可言,是個可交之人。

她想著,扶著臉的手移到了下巴上,無名指敲起了白亮的門牙,接著分析著:

無論是太子還是四皇子,對自己再好,都隻會是過眼煙雲,所以千萬不可分神。

自己牽心掛肚,朝思暮想的高末極,至今都冇有跟她說過一句話。這般高冷,難以接近之人,到底要如何攻克?

想到這,她嬌豔欲滴的紅唇嘟了起來,眉宇間也攏上一團霧氣。

但越是具有挑戰,她便越癡迷。從小便是這樣,隻有難能可貴的東西,她纔會心生愛意。

還記得剛入宮中學堂那年,她小小年紀,愣是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趙典,女子學堂不應隻授詩書禮樂,當如男子一樣,開設經史術論。

那之後,她接連幾月埋頭苦讀,夜夜伴著晨光才入睡,並在第一次試策時,就寫出一篇驚世駭俗的佳作,用行動證明瞭,女子也可有眼界,思想,和胸懷。

教授《史記》的先生激動不已,如獲至寶般把憐兒的文章拿到男子課堂上也朗讀一番。

當時,早對憐兒一見傾心的李高,聞此傑作,可謂心醉神迷,徹底深陷情網,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後來,劉自柔問憐兒,為何非學這些,莫非是今後想學習編寫史冊?

憐兒卻隻一句:“因為他們說女子不必學,也學不會。”

她從小便是這般喜愛挑戰,也近乎盲目地篤定,隻要是她決心所求,這世上便無難得之事。

所以,她相信,隻需慢慢製造讓高末極瞭解自己的機會,便一定會贏取他的心。

念及此,她雙手一拍長榻,跺腳站起來身,眉目間顯露著決心。

移走到書櫃前,取下陳列在《韓非子·顯學》一書左側的畫著梅花圖的摺扇,她模仿著今早高末極的姿勢,用食指有節奏地敲著扇柄。

火盆中的木炭“刺啦刺啦”地燃燒著,窗外天色漸漸黑沉下去。她曼妙的身條倚著書架,楚楚風韻,顧盼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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