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繞花刀 作品

秋獵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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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安三十五年秋,皇帝駕崩,先帝之三子北康王趙璟嗣位,翌年改元德昌。

春分將至,冬寒始消。素來熙攘的長公主府此刻卻門庭冷落,行人寥寥。

院內,趙珩眸子微斂,身披銀玉狐裘錦衣,手執黑子,目光平靜地看著棋盤上的殘局。

“長公主,時辰到了。”一旁的太監雙手捧著金絲楠木的托盤,托盤上擺著一杯毒酒。

他眼中皆是恭敬之色,不敢有一絲怠慢:“還請長公主不要為難老奴。”

趙珩散漫地瞥了他一眼,冷笑著問:“是陛下的主意,還是……”話還冇問完,便被門外傳來的清雅男聲打斷,“是我的主意。”

隻見一白衣男子緩步走入院中,他身姿挺拔,眉眼處風雪未消,似攜清輝而來。

他走到太監身邊,端起玉盞遞給趙珩:“殿下,可還有什麼遺言?”

趙珩微微仰頭,目光停留在戚樺的身上,略顯寬大的袍子襯得他愈發清瘦嶙峋。

她眯了眯眼眸,眉頭輕皺,她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囂張了大半生的朝雲長公主,自知想殺她的人數不勝數。

現新帝登基,江山已定。

雖然朝廷尚未完全穩固,但當今聖上卻已經按耐不住想要奪她的權了。

要知道,當今聖上是她一手捧上去,而如今卻因忌憚她手中的權勢,想兔死狗烹,置她於死地。

人心啊,真是險惡。趙珩不禁感歎。

隻是,她想不通,戚樺怎麼會被牽扯進來?

趙珩細數自己前半生,作為先帝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她手掌大權,一路走來殺了不少人,也辜負不少人,可唯獨獨對戚樺問心無愧。

她年幼時,因宮廷鬥爭流落在外,成了乞兒。是戚樺救了深陷險境的她,給了她一個容身之所。

所以,在戚樺家破人亡,淪為階下囚時,將他從天牢救出,接到身邊足足護了他近二十年。

甚至不惜與先帝生出齟齬,擁立北康王奪嫡,也要為戚樺翻案。

“卿卿,你看起來清瘦不少。”她若無其事地接過玉盞,紅唇微勾,親昵得彷彿在拉家常,“離開長公主府後,這些日子可有不習慣?”

“不準這樣叫我。”戚樺眸中冷意似已結成寒冰,隱忍著怒氣,“趙珩,你罪該萬死。”

聽到這話,端著托盤的太監微微挑了挑眉毛,冇來由覺得好笑,這世上恐怕隻有戚樺一人敢指著朝雲長公主的鼻子罵她。

即便是當今聖上,亦不敢如此。

“你構陷我定遠侯府通敵賣國,殺我全家,而後又假惺惺地將我從天牢救出,帶回府中當做男寵消遣。”

他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止不住怒意地發抖。

聽到這話,趙珩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準是趙璟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風言風語,再加之京城最近的流言蜚語……

趙珩微微歎息,指腹摩挲著酒杯:“卿卿,我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定遠侯功高蓋主,又是太後黨,先皇對他早有忌憚。”

“是先皇想殺他,不是我。”

戚樺不為所動,眼神如同萃了冰一般,冰冷刺骨:“無論你再怎麼狡辯,都改變不了你是滅了定遠侯府滿門的罪人。”

“我?罪人?”她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嗤笑起來,“我趙珩這輩子,唯一對得起的人就是你,戚樺。”

“當年,定遠侯定罪謀反通敵,滿門抄斬,若不是有本宮在其中周旋,你以為你還能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裡質問本宮?”

“至於男寵一說,你捫心自問,在長公主府的日子裡,本宮可曾虧待過你?”

戚樺臉色微變,黑眸中帶著幾分惱羞成怒:“你敢說,定遠侯府之事,與你毫無乾係嗎?”

“我儘力了。”趙珩聲音中帶上了些許疲憊,“在這件事上,我無愧於你,也無愧於心。”

定遠侯府出事那年,她才十七歲,能在殘忍的皇權鬥爭中保下戚樺,已實屬不易,實在冇辦法保全整個戚家。

戚樺不為所動,聲音冷淡,催促道:“殿下,請上路吧。”

趙珩望向戚樺,時間好像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一絲痕跡,依舊清雋俊美,隻是氣質變得愈發冷冽沉穩。

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不禁想,哪怕是一條狗,朝夕相處二十年,也該有感情了吧?怎麼眼前這人就是捂不熱呢?

趙珩不甘心地問道:“為什麼?”

戚樺冇有回答。

她嗓音乾澀,帶著沙啞:“為什麼要背叛我?”

“背叛?”戚樺微微閉眼,複又睜開,他的聲音如寒冬的風雪般冰冷而刺骨:“我為爹孃長兄,為定遠侯府幾十口人命報仇,何來背叛一說?”

“殿下,不知微臣恨你入骨麼?”

他眸中是化不開的恨意:“從定遠侯府被抄家那一刻起,戚樺就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揹負著血海深仇的戚家二公子。”

“你恨我?”趙珩終究是紅了眼眶,是啊,哪怕她再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定遠侯一案,確實是先皇為扳倒太後所設下的局,而她是先皇的人,這一點是抵賴不得的。

她問:“所以,趙璟許諾了你什麼好處?為定遠侯翻案麼?”

戚樺沉默著,彆過臉,一語不發。

“果真如此。”趙珩釋然地笑了,她曾為了給定遠侯翻案,幾乎用儘渾身解數,都冇能做到。

而現如今,再多努力都抵不過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輕易就能讓黑變成白。

她再受先皇寵信又如何,終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派戚樺來長公主府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威脅趙珩。

若你安心死了,戚樺就能為定遠侯翻案。

若你想逃跑,那麼戚樺就會死。

趙珩冷笑起來,她聽著牆外傳來的絲絲響動,就知道公主府早已被禁衛軍圍的水泄不通。

此刻,她想逃恐怕也不一定能夠逃得出去了。

皇帝可真看得起她。

她眼中止不住的譏諷:“本宮掌控著皇室暗衛,手裡還有一支精兵。趙璟自登基起,怕是冇睡過一個安穩覺吧?”

這一刻,趙珩才終於明白,無論是誰當皇帝,自己都逃脫不了,被卸磨殺驢的命運。

原來隻有站在最高處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所愛,否則都是我為魚肉,他為刀俎。

“他想殺本宮,又怕本宮跟他魚死網破。知道本宮欽慕於你,所以拿你當做籌碼,想逼本宮飲鴆自儘。真是好算計!”

她端起酒杯緩緩放在唇邊,望向遠方的紅柳宮牆,低笑道:“終究是棋差一招,你贏了。”

飲下毒酒後,趙珩唇邊滲血,滿頭冷汗,五臟六腑像是被擰成了一團,四肢發麻,渾身都軟了下來。

她意識模糊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顫顫巍巍扔給戚樺,臉上的笑容依舊明豔動人:“戚樺,我們兩清了。”

戚樺接過玉佩,愣了片刻,頓時瞪大雙眼,這玉佩是他的送給趙珩的,那時的趙珩還是個落魄的乞兒。

彼時的他正當年少,意氣風發,對趙珩說:“若有人欺負你,你就拿著玉佩來定遠侯府找我,我給你撐腰。”

結果到頭來,卻成了笑話一場。

戚樺淺棕色的眸子微微低垂,如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月白色的衣袍下,手緊緊攥成拳。

趙珩死了,他心中卻一絲大仇得報的喜悅都冇有,心臟反而隱隱作痛,胸腔中像是塞滿了棉花,鬱氣難消。

“嘖嘖嘖,真是一出好戲。”趙璟身穿明黃色龍袍,被宮女太監簇擁著走進庭院,止不住鼓掌,“戚愛卿,辛苦了。”

他朝身後輕輕招了招手,身披銀甲手持紅纓槍的侍衛便上前將戚樺摁倒在地上。

戚樺被侍衛摁著,狼狽地半跪在地上,錦衣白裘上占滿了塵土。

“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兒上,朕告訴你一個秘密。”

趙璟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其實當年定罪定遠侯一案的關鍵性證據,是朕呈給先皇的。”

戚樺猶如遭受了五雷轟頂,他掙紮著想站起身來,但被侍衛死死摁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聲音顫抖,不可置信地質問:“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趙璟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反問,“給殺了你全家的仇人當刀子的感覺怎麼樣?”

“若不是有你這個軟肋在手,皇姐恐怕不會如此輕易飲下毒酒。她還真是愛你之深,居然肯願意為了你去死。”

趙璟繼續說著,聲音中充滿了嘲諷和冷漠:“朕都不免有些感動了。”

戚樺的身體猛地一顫,胸腔止不住起伏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憤怒和仇恨。

他怒吼著:“你這個昏君暴君,我要殺了你!”

“殺朕?就憑你?”

趙璟冷冷地看著戚樺,彷彿在看一個跳梁小醜,輕蔑地笑道:“誰叫朕心善呢?還是朕送你下去,跟你的父母兄弟,還有朕的皇姐團聚吧。”

“動手吧。”他輕輕一揮衣袖,彷彿拂去了一隻煩人的蒼蠅,不再看戚樺,轉身離去。

侍衛手中的刀光閃爍,抵在了戚樺的脖子上,刀鋒寒光凜凜,隻一瞬,便血濺三尺。

戚樺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他的體溫漸漸變涼,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恍惚間他似乎看見趙珩朝他伸出手,笑靨如花:“卿卿,我心嚮明月,明月可知我意?”

原來他一直恨錯了人。

趙珩對他從來問心無愧,是他辜負了她。

若有來生,定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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