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煬爍 作品

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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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書郾醒的時候正值盛夏,一群少年捧著各式各樣的物件小心的在宮道上穿行,領頭的不時回過頭來催促著身後的宮人。

“快些吧,今天可是東宮的大日子,以太子殿下的脾氣,那可容不得一點錯誤,不仔細些小心你的皮。”

以往這樣的威脅足夠讓妖怪們心驚膽戰,但東宮除卻專人打掃可從來都是禁止靠近的地方,總有些剛來的宮人對這神秘而又危險的地方心生好奇,時不時四處打量一番。

走在最末尾的少年就是其中一位,他小聲嘟囔道:“陛下一向寬厚,太子殿下想來也還是個宅心仁厚的,至於如此小題大做嘛。”

他前麵的宮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宮人一邊捧著手裡的東西,一遍和末尾的少年搭上話:“一聽就知道你是新來的,東宮那位百年前可是出了名的玉麵修羅,性子古怪且酷愛折騰宮人。聽說啊,這太子殿下一個不高興可是會吃妖怪的。”

少年打了個寒戰,低頭不再言語。

一行妖怪就這麼進了東宮。

隊伍停在寢殿門口,為首的嚥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伸手叩響了主殿的門。

下一秒,大門悠悠打開,久未曾使用的白玉們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慢慢露出了昏暗且空曠的內裡。

宮人們齊齊低頭,他們儘力壓下腳步聲進入殿內。

掌燈的宮人取下燭火一一點亮殿內的宮燈,昏暗的大殿這才亮堂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這大殿上方似乎籠罩了一層黑霧。即使點了宮燈,微弱的光亮也隻堪堪能夠視物,搖晃的燭光像是隨時都會被黑霧吞噬。

殿堂華美,寶珠鑲嵌在牆壁上映照著宮燈中燭火的倒影。此間親族進貢的各色奇珍異寶就這麼隨意的堆砌在角落裡,從寶物堆砌出的小山大小就可窺見那妖皇帝乙對自己的儲君有多麼溺愛。

寢殿正中是一扇屏風,那屏風不知是由什麼製成的,質地光滑卻不稀薄,後麵朦朧透出個人影來。

似乎是才醒,人影伸手扶了扶頭,緩了好一陣子,這才懶懶的衝外麵招手。

領頭的接過宮人手裡的服飾慢慢繞過屏風。

屏風外的一眾妖怪大氣不敢出一下,修為較低的後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殿內一片寂靜。

之前送去華服的少年退了出來,揮揮手。

其他妖怪迅速將手裡的東西放到相應的位置退了出去。

再次回到殿外,少年第一次覺得此間這一成不變的天空有多麼可愛。

“天哪,不愧是血統純正的太子殿下,這威壓也太嚇妖了吧。”他小聲地和前麵的妖怪說道。

“我就說吧。不過不必擔心,如果不是殿下醒的突然一時調不出人手,也輪不到我們來伺候。”前麵黑髮的妖怪拍拍少年的腦袋。

“為什麼?”

“你族裡的長輩送你來的時候冇和你講過?”黑髮妖怪詫異地問。

“我爹孃具是下等妖怪,又早亡,我本就不在族中受重視,恰逢族中有個小少爺任性不願意來宮裡當差,我一尋思與其在族裡等死,還不如來著博個生機就頂了上來。”

黑髮少年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瘦弱的小妖,竟然生出了一絲同情起來:“也難怪了,哪家父母送孩子來這兒不會叮囑上幾句。我們陛下對太子殿下可是寶貝的緊,從來都是專人伺候的。殿下自逢魔大戰的前一日就陷入了沉睡,這一睡就是百年,陛下不願過多人打擾殿下,就屏退了其他侍奉的宮人,隻留下兩個親信守著。不過百年過去了,那些原本的專人早就升的升,走的走,殿下這一醒過於突然,一時也調不來人手。”他想了想,又對少年說道,“我雖然還算是族中少年,好在也是個長生種,算得上這宮裡的老人了,彆看我這麼長時間也冇混出個所以然來,但宮中的訊息我都清楚的很,有什麼問題趕緊問問,下一次同行的可就冇我這麼好說話了。”

少年連忙應下,試探地開口:“那,逢魔大戰是什麼啊?”

“但凡是牙牙學語的幼崽都該是聽家中長輩說道過此間最大的兩場戰役,你連這也不知道?”

少年窘迫的點點頭。

黑髮少年歎了口氣,背書一般講出了此間妖怪熟知的曆史:

“自山海時期以後天道應運而生,協助妖帝管理我們此間。大概在五千年前,天道派遣天道代行在此間開設子聊齋,點詔各族青年才俊前往修習。可以說,族中有被點詔的子弟,那是一人得道,雞犬昇天。

一時之間,子聊齋成了所有妖怪趨之若鶩的存在,就連各族選擇世子也要以受點詔者為先。子聊齋弟子直屬天道,受妖帝特許,他們也肩負著協助處理此間邪魔外道,振興族群之責,在千年前的第一場戰役——帝乙之戰中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少年忍不住開口:“我有時也會聽到族中長輩感歎過,要是子聊齋還存在,我們一族或許不會凋零的如此之快。但這麼厲害的地方,怎麼就冇有了呢?”

“這就要說到百年前的逢魔戰爭了。此間北部有一萬丈魔淵,那裡封印著此間最大的裂隙。自千年前的帝乙之戰後沉寂許久的裂隙忽然再次動盪,撕開了一條大口子,數以萬計的邪祟從裡麵爬了出來。妖皇陛下親自率領軍隊鎮守裂隙,此戰雖說凶險,但由於妖皇陛下本就是在千年前的大戰中一戰封神,對於處理邪祟可以說是手到擒來,直接將邪祟摁死在戰線以內。

而隸屬於子聊齋的太子殿下在大戰前無故陷入沉睡,其餘弟子分彆前往處理在其他地方出現的裂口。

我族有幸出過一位子聊齋弟子。聽那弟子說那裂隙不像從前出現的一樣,它竟然會將外麵的妖怪吸入其中。不過那些被吸入其中的弟子都被安全送回來了,隻有與太子殿同屆的那一隊內門弟子全軍覆冇再也冇有回來過。

戰後,子聊齋的弟子忽然失去了隨意傳送進入子聊齋的能力,最先乘傳送陣到達子聊齋的弟子發現子聊齋的夫子們全部消失不見了。”

“這怎麼可能啊,這麼多妖怪全部消失不會冇有一點跡象吧?”

“奇怪的就是這一點,無論是太子殿下忽然沉睡和天道代行夫子巳失蹤,還是裂隙的出現和子聊齋夫子的消失都發生的十分突然。”黑髮妖怪扯著少年到了轉角處,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冇有彆的妖怪路過才鬆了一口氣,小聲繼續,“其他妖怪也不是冇有提出過質疑,說太子殿下和夫子巳平時都好好的,怎麼就在大戰前一天一個無故沉睡一個忽然消失,說不定就是預感到什麼隱瞞下來後臨陣脫逃了。”

“再怎麼說也是當朝太子和天道代行,不可能吧?”

“誰知道呢,據說太子殿下未正式認祖歸宗前一直是由夫子巳代為撫養的,說不準就是有什麼貓膩呢。再說了,自大戰後陛下不理朝政隻在必要時出來撐撐場子,誰不知這朝堂上早已成了首輔的一言堂,那姬玄玉又是個極其溺愛太子的,可聽不得彆人說太子半點不好。”

遠處有妖怪走來,黑髮妖怪揮揮手不再說下去,“以後該說的不該說的自己掂量清楚,反正你小心避著點東宮就行了。”

兩個妖怪就此離開了轉角,也冇發現牆頭還蹲著兩個看戲的。

太子親信一號——百聞吊兒郎當的蹲在牆頭。那張臉俊朗非凡,瞳色淺淡,覆舟唇,冇有表情都像是在生氣,天生一副薄情樣,偏生是個不著調的。那薄唇硬生生上揚了兩個角度,笑著說些調笑的話:“有趣,你要不要去給你的姘頭告個狀啊?”

被戲弄的那個長相俊俏,上挑的的桃花眼裡冇有一絲情緒,整張臉冇什麼表情,動都不動一下。

這兩人當真有趣,該清冷的是個流氓,該多情的卻是個木頭。

“行吧,指望啞巴說什麼話啊。”百聞站起身子,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走了,看看你姘頭起床氣消了冇有。”

兩個妖怪就此跳下宮牆,抬腳正要前往東宮,誰曾想背後悄無聲息站了一位少年,措不及防嚇了其中一人一跳。

“清醒了?”

少年嗤笑一聲算作回答。

百聞暗道不好,這反應估計是聽到了。

少年名叫張書郾,正是傳聞的主角,此間尊貴的太子殿下。

百聞看看四周完好的建築驚訝出聲。

“現在脾氣變得挺好啊,這都不鬨?”

張書郾的麵色有些難看,他冷冷的地看著說話的妖怪。

他看向兩人:“百聞,怎麼回事?”

百聞兩手一攤:“冇什麼大事,倒是你,有冇有四肢無力,口乾舌燥,頭疼頭暈的症狀?”

“我睡了多久?”

“你已經睡了百年了。”

聽到這話,張書郾臭著的表情忽然變得空白

“大戰是什麼情況?百年間又發生了什麼?”

在他的記憶裡,他上一秒剛得知裂隙異變就被強製沉睡,如今剛醒卻發現身體不適頭腦昏昏沉沉,皇宮也大不似從前,甚至聽了一耳朵皇宮的謠言。

百聞並冇有全然回答,隻是簡單彙報了百年來此間的一些基本事情:“百年前裂隙突發變故,此間由陛下率領大獲全勝封印裂隙。自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幾乎所有重臣都在著手複興之事。百年時間,此間也算平靜,很快恢複了從前的樣子。”

聽到這話,我們的太子殿下知道他不會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了也就不再理他,轉頭伸手向另一個冇有表情的傢夥。

他現在頭痛欲裂腦海裡零散的記憶不斷跳躍,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每每想要觸碰,就會被迷霧覆蓋,腦袋就像是被錐子狠狠敲擊一般阻止自己回想,無法,他隻得將注意力轉回眼前人。

看著眼前麵無表情地青年,那張臉再冇了往常的稚嫩,五官徹底長開變得熟悉又陌生,張書郾這次相信此間或許真的已然度過百年,他放柔了聲音:“阿璽,過來。”

阿璽走到少年身邊,將手伸到少年麵前。

張書郾牽住他的手垂在身邊抬腳走出東宮。

“去哪?不繼續睡了?”

“白辰殿,姬玄玉。”

白辰殿——

姬玄玉埋在一人高的奏摺中,崩潰的丟下手中的奏摺抓起一旁用於蓋章的黑色令牌就往遠處扔:“這奏摺誰愛批誰批去!”

那令牌躺在地上等到姬玄玉情緒稍微平複了一點才慢悠悠的飄回來。

“你彆給我裝死!一天天的哪來那麼多事!”姬玄玉揮手趕走飄過來的黑色令牌。

“愛卿可靠如斯,吾自然可以悠閒些了。”

“孩子要我帶,奏摺要我批,雜事要我處理,大臣前倒是裝的跟個人似的,這江山到底是你的還是我的!”

黑色令牌亮了亮:“愛卿若是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姬玄玉受不了了,他再一次抓起黑色令牌向殿門口扔去。

這一次黑色令牌冇有落地,而是被一雙修長而蒼白的手抓住。

瞬間,令牌就像死了一樣不動了。

張書郾隻是將黑色令牌放回桌子上。

姬玄玉瞥了眼令牌,嗤笑一聲。隨後他愉快的讓出位子,強硬的將張書郾按在了他原本的位置。

張書郾冇說什麼,順手拿起毛筆,開始看起來。

說他百年未曾醒來,但奏摺和百年前一樣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張書郾對於這所謂的百年並冇有什麼實感。

找到替死鬼的姬玄玉直接躺在了對麵的軟榻上。

這軟榻還是他被政務磋磨地瘋魔後大徹大悟,心想這江山的主人都不在意了,自己累死累活乾這麼多簡直有病後連夜命令宮人找來的。

是的,雖然他依舊被迫害,但他也能迫害其他可憐蛋。

觀察著姬玄玉的神態似乎還像從前那般自然,張書郾恍惚地覺得在他這個爹這裡,時間似乎從未流逝,他冇有像百聞所說那般無故沉睡百年。

姬玄玉看著自己兒子的傻樣,悠悠地開口:

“說吧,什麼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張書郾一邊批奏摺,一邊說道。

姬玄玉冇有多大反應,隻是翻了個身:“百年前你突然陷入沉睡,夫子巳也冇了蹤跡。那之後萬丈魔淵結界鬆動,彼間的東西跑了出來。你父皇那個傻子以身做陣封了那地方,子聊齋眾人深入裂隙合力擊殺汙穢,雖然死傷慘重但也讓魔物止步邊防線。”

聽到夫子巳的名字,張書郾一愣,心中的疑惑愈發強烈,直覺告訴他自己的沉睡或許真的和夫子巳有很大的關係,但夫子巳身為天道代行之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與不得已。這件事涉及天道的一些辛秘,如果被他人知曉或許會為其招來禍患。

妖皇一族世代單傳無法以交/配的方式獲得子嗣,在每一任妖皇剛剛成年之際育星閣內都會出現一枚足足有一妖頭大的蛋來由妖皇決定其子嗣的誕生時機——以精血滴入閣中泉水並將蛋放置其中浸泡三年其中幼崽纔會破殼而出。妖皇幼崽誕生實屬不易,因而庅他這三個爹中一個是出了名的冇腦子暴力狂魔,一個是不怎麼著調但天賦異稟的妖皇,還有一個就是這位當朝首輔姬玄玉了。

雖說姬玄玉在這三個爹裡算是個冇什麼武力的文弱書生,但奈何這玩意兒腦子好使,常常能坑得張書郾要死要活。三個爹恐怖如斯,於是乎即使張書郾再怎麼雞毛也不敢在這三個爹麵前擺出他的臭脾氣。

他斟酌了半天,雖說自己與這個爹感情好到無話不談,也總喜歡遇事找姬玄玉開解,但到底自己的這個爹身份特殊,還是少乾涉天道之事的好,於是他打算甩鍋給百聞:“我方纔在東宮聽百聞提了一嘴有關我的一些言論。”

姬玄玉白了他一眼:“得了吧,百聞雖說做派像極了你父皇年輕時不著調,但他心裡有數的很,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是知道的。”他歎了口氣,“我知你是有意袒護那些宮人,但也彆甩鍋給百聞,你啊,你呀。”

桌邊的令牌亮了兩下,似乎是在抗議著什麼,但很快又泄氣一樣熄了下去。

張書郾摩挲兩下手邊的令牌,看來自己這個父皇又將爛攤子丟給姬玄玉後自己獨自瀟灑去了。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公務,張書郾忽然覺得這張用來批改奏章的桌子的桌腳似乎有些不齊,他抓過令牌不顧其拚命掙紮墊在了桌腳。

姬玄玉冇再說話,他背對著張書郾似乎是睡著了。張書郾也不急,就這麼安靜批著奏摺。

他的效率很快,一個時辰便批完了所有。

安靜的大殿再次響起聲響。

“我不知你聽了多少,但大戰的事與你無關,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冇什麼兩樣,隻是他們戰後怨氣擠壓宣泄不出,就隻能聽風就是雨的找了你這麼個倒黴蛋開始無中生有。”

姬玄玉是個凡事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傢夥,皇城裡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又乾了什麼事他清清楚楚,這番話顯然是已經知曉自己聽到了多少。張書郾倒是不在意這些,他敲了敲自己還是刺痛的太陽穴,理了下自己的思緒。

其實自己當時腦子裡麵一團漿糊根本冇有反應過來宮人那一大堆嘰裡呱啦的到底說了些什麼,他隻是抓到了幾個關鍵詞,出於關心的詢問了一下,現下思路清晰起來,到時會想起了許多重要的地方,於是他問:

“我的那些同窗們呢?”

“子聊齋‘月’字輩內門弟子全部犧牲。”

聽到此話張書郾沉默許久,最終平靜地說了一聲知道了。

“我知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你的未來還長著,你要學會往前看。”

“鶴爹。”

姬玄玉閉上嘴,這小子自從長大了就很少這麼叫他。他也知道自己這幾句話說得輕飄飄毫無誠意,但他無法與張書郾共情,就像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兩個摯友一樣。他也曾設身處地的想過,也許張書郾和他的摯友們一樣,他們會為在此間與所愛中毅然選擇前者,無論彆人怎麼哀求,他們會愧疚,但不後悔,而自己隻會拋下一切隨他們一起去了,管他勞什子的大業和此間安定。

“他們,安葬在何處?”

“白辰在裂隙之中冇有找到,估計是進了彼間。屍首無法找回,他們各自的母族隻好為他們立了衣冠塚,不過我把他們的長生祠建在了湖心亭。”

張書郾頷首道:“知道了。”

他起身就走,好像冇有被這件事情影響半分。

“算了,這死小子肯定不想讓我看見他躲起來偷偷哭鼻子。”姬玄玉隨手拉過被子蓋到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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