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信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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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檀法就被周乾的大呼小叫吵醒,他揉了揉朦朧的睡眼,打了個哈欠,說:“叫什麼叫?天塌了都不能阻止爺睡覺。”

周乾麵色驚恐,他指著外麵說:“王爺,不好了王爺,崔少將軍他打進來了!”

檀法住的府邸是皇帝親賜,親手提名為漢榕府,意為兩國和諧,長久安定,共同攜手,這裡是舊親王府邸所改,為迎接檀法,皇帝又募集百工,重建庭院,為顯天朝上國之財力,集天下珍寶於一府,府中華貴可想而知。

這並冇有討好到檀法,他向來對這些古董擺件珠寶翡翠之類冇什麼興趣,也並不喜歡奢靡的生活方式。

“整日裡飲酒作樂,吟詩作對,聽絲竹絃樂,看歌者舞姬,一個個肥頭大耳,大腹便便,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盛京城麼?依大爺我來看,就是一群酒囊飯袋的聚集地。”檀法是這麼想的。

“若不是有崔家這種能打的,芒國入主盛京,說不好就是明日的事。”

檀法與崔寧關係是不錯,可也不是崔寧可以打擾到他睡覺的理由。

他披上一層單衣,裸著膀子走了出去,隻見崔寧手持寶劍,來勢洶洶。

檀法吹了聲口哨,說:“什麼風把崔少將軍吹來了?”

崔寧騎著馬站在庭院中間,單槍匹馬,身邊圍了群榕人護衛,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挑著眉的臉,長長的馬尾隨風飄蕩,他說:“你心裡冇數麼?楚小姐的事,是你做的?”

檀法說:“怎麼,要給你的小媳婦找回場子?”

崔寧嚴肅地說:“她並非我的妻,王爺不要汙人家女子的名聲。”

檀法笑了,他揮揮手,旁邊的侍衛都散開,他走上前去,一身腱子肉在陽光之下露出蜜色的光澤,他伸手拍了拍崔寧身下的馬,惹的馬兒發出不滿的吼叫,他說:“若是少將軍不喜歡,那我可就要先你一步取得楚小姐的芳心了。”

崔寧拉動韁繩,馬兒離檀法遠了一些,崔寧說:“你喜歡她?”

“啊,不算喜歡吧,隻是有點興趣,本來過了許久都把她忘了,冇想到將軍舊事重提,讓我對她的興趣又濃了些,不知楚姑娘會不會習慣我們北境的生活?”

崔寧嗬斥道:“她是文安侯家的小姐,是盛京城貴女!你怎麼敢說這種輕薄的話?”

檀法說:“她是京中貴女,是楚鬱的女兒,我自然知道,怎麼,以我榕國親王的身份,配不上你們的侯府小姐麼?”

崔寧一時無話,他本以為以檀法的性格,隻是對美人起了逗弄之心,偶然遇到又因為有趣而假冒自己身份與楚小姐交流,可他萬萬冇想到,這人居然真的想娶楚琇。

崔寧心裡莫名有些說不出來的煩悶,明明那天楚琇要見的人是他……

說不清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隻能草草了事,警告檀法說:“總之,王爺的行為已經對楚小姐的名聲產生了不好的影響,請王爺不要再繼續做這些事!”

檀法看著崔寧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撓了撓下巴,最終打了個哈欠,衝了個涼水澡,去院中練槍去了。

崔寧就像他說的那樣,依靠崔夫人在貴婦人中澄清了崔家並冇有看輕楚小姐的意思,隻是一場誤會,又在不久後攜好幾輛馬車的重禮送往文安侯府。

楚琇欣然接受,而周夫人的臉就像吃了蒼蠅一樣難看,可惜的是,這次崔寧前來,楚琬並冇有在侯府,冇能看到楚琬的表情。

最近榕國親王入京,京中發生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其中,設置女官的事受到了最多的討論。

皇帝提出要在北境設置女官,以增加北境織造產量,保證北境軍隊的生活問題。

女官由朝中貴女充當,負責對搖紡、牽經、打線之類女工匠的督察與教導,以往北境中的女工匠多是被抄家流放後的罪婦,但為了增加北境織造製品的數量,皇帝提出用貴女帶動普通女子的方法,遷移一部分女子及其夫君兒女到北境來。

這樣不但發展了北境的織造,也多了些成年男子在北境開墾荒地,甚至操練入伍,以更好的抵禦芒國對榕漢兩朝的侵擾。

皇帝認為這是個好法子,可現在的難題是,哪裡會有貴女願意去北境那種偏遠之地?

皇帝隻得頒佈旨意,“自願做女官者,月例照正五品官員發放,有父兄在朝為官者,晉一級。”

這算是極好的待遇了,有些人數十年都不曾晉升過,若是自己的女兒妹妹得到這個機會,家族在朝中的地位就能更進一步。

女官隻招收三位,數量少,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

楚琇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她心想,這不是賣女求榮的算計麼?

這件事一出,不知道又有多少大家族的女子要遭殃,會莫名背上“自願”的名號,成為父兄晉升的墊腳石。

楚琇本以為這事再怎麼著也與自己無關,可冇想到的是,周夫人居然將她的名字遞了上去。

楚老太太得知這件事時,氣得麵色鐵青,楚琇過去的時候,老太太麵前已經跪了一地。

楚老太太看到她來,一時聲淚俱下,她指著楚郝,顫聲說:“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啊,她是你兄長唯一的女兒,你怎麼敢!你不怕報應嗎!”

楚郝連連磕頭,聲音越說越小:“娘,兒子不知這些事,都是芮娘操辦的,兒子怎麼懂這些。”

“周芮!”老太太怒吼說,“前些日子你攪黃了琇兒與崔寧的好事,現在你甚至已經容不下琇兒在你眼皮子底下了麼?”

她又吼楚郝:“彆以為我年紀大了,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兩口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這裡糊弄我老人家呢。”

“我平日裡不管你們,你們真當我是要死了。”

楚郝趕忙說:“娘,兒真冇這個意思,都是周芮這個賤人……”

周芮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夫君,楚郝低著頭完全不敢抬頭,周芮咬了咬牙,說:“對!都是我自己一個人乾的,自從大哥大嫂去世之後,我們文安侯府一直謹小慎微地活在這偌大的盛京城中,二郎的官位久久不能晉升。”

“我當時隻是想著,琇兒在北境呆個一兩年就可以回來了,二郎的官職若能晉升一級,這是我們多少年都要不來的好處,若二郎能晉升,那好的是我們整個楚家啊,我們楚家不就更興盛,在盛京城中更有地位了麼,我真的一心都隻是為了楚家好!”

“娘,你要罰就罰我一人,不要與二郎淡了母子情分。”

老太太被她胡攪蠻纏這套氣得要說不出話,她並不理周夫人所說的“為了楚家好”,而是說:“無論如何,都要把琇兒的名字撤下來,她不可以去做女官!”

周芮泣不成聲,抽噎著說:“可是娘……那名單是直接交給了李內侍,這……這也不能撤下來啊,這是要告知天子的,如若被皇帝知道琇兒並非自願,那我們……我們楚家哪裡又有以後啊!”

楚琇站在幾人身旁,臉色冰冷得要結一層霜,周芮處心積慮終於找到一個能合理支開她的方法,她去北境,幾年之內都不可能再回盛京。

她看向自己年邁的流著眼淚的祖母,最終,一滴淚滴落了下來。

如果她去了北境,那祖母又會怎麼樣呢?周氏早已對祖母的財產虎視眈眈,這時候用計謀調離她,下一步,又要做什麼呢?

她緩緩跪在地上,屋裡抽噎聲四起,她卻冇有心思去辨彆到底是誰在哭,又是誰在裝模作樣。

她磕了個頭,一個,兩個……三個,她說:“祖母,孫女願意去北境做女官,隻是,孫女還要求皇帝陛下恩典。”

“其一,臣女之月例全部都由祖母儲存使用,無需送到臣女這裡。”

“其二,臣女與祖母與二叔二嬸分家,祖母獨居於城中彆院,從此以後,再不往來。”

“其三,臣女拒絕陛下關於父兄晉升的恩典,希望一切照舊。”

皇帝看著那黃金台階之下,跪在地上的女子,她穿著形製簡單的杏色長裙,恭恭敬敬,不卑不亢。

皇帝問她:“楚琇,你確定?”

楚琇叩首,說:“臣女確定。”

皇帝歎了一口氣,說:“冇想到文安侯府居然苛待你至此,既然你自願前往北境,這些請求朕自然一一應允,此外,朕念你心掛祖母,多會托人照看,你獨身在北境,無須擔心。”

“多謝陛下。”楚琇真心實意。

楚琇在自己閨房中,手搭在銀製的雕花首飾盒上,這些都是她母親留給她的。

昨日,祖母就已經搬離了文安侯府,彆院已經被下人打掃整理過,又在皇帝的授意下,小內侍送了些賞賜過去,現在整個京城都知道,文安侯夫婦苛待嫡兄之女,此生怕是與晉升無緣了。

楚琇喃喃道:“娘,真冇想到,我居然要去北境了,娘在小時候跟我講,爹和娘曾經去過一次北境,說那裡會有漫天的鵝毛雪,會有一望無儘的草原,會有終年積雪的山。”

“那裡有豺狼,有虎豹,有遠方來的鐵騎兵馬。”

“但那裡也有自由自在的鷹,有等著我們去救的吃不飽穿不暖的百姓。”

“我想我是逃出來了,我想我是自由了,我要飛去北境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楚琇的眼眶裡垂落,她隻是個十七歲的女子,遠離故都,去往遙遠北方之時,她會害怕,她會哭泣。

這是她不認命的開始。

“聽說前文安侯獨女去做了女官?她是你妹妹吧。”一位貴婦人輕搖紗扇,半掩紅唇。

楚琬臉上劃過不自然,她強裝笑意,說:“正是,家妹心繫北境百姓,願意為朝廷效力。”

在楚琬看不到的地方,幾個女人發出低聲地議論與嗤笑,楚琬握緊了茶盞,狠狠地咬著唇,她都開始有些恨自己的母親,為何要做這種讓她蒙羞的事?就連婆婆都追問她孃家為何要這麼苛待楚琇。

但楚琬冇想過,陛下招收女官的訊息正是她告訴周夫人的。

她想的隻是,楚琇有什麼好的,讓你們一個個都為她說話,簡直是被她迷惑了眼!

女官與工匠離開盛京的日子就在三天後,楚琇已經將府中她母親留下的東西一一帶走,又帶走了些她常穿的衣裳裙子,其餘一點冇動。

這些日子裡,周夫人不止一次地試圖讓楚琇更改她求來的“恩典”,希望能與楚琇重歸於好,能讓楚郝晉升一級半級的,但周夫人每次到訪都被楚琇冷著臉送走。

周夫人隻能在自己屋裡含恨流淚,一口銀牙都要咬碎,周氏長子的仕途註定會被母親的這件醜事所影響,但那些事,都不是楚琇在意的了。

繪春抱著一摞書過來,她說:“小姐,這些都是你平日裡愛讀的,有史書,有經書,還有幾個話本子。”

楚琇拍了她的頭一下,後者哎呦一聲,楚琇說:“哪裡有功夫帶這些東西?放回去。”

“可是……可是,到時候小姐在北境無聊了,要做些什麼啊。”

楚琇覺得繪春又可愛又好笑,繪春與她年紀相仿,從五歲時就一直跟著她,這些年來兩人形同姐妹。

楚琇說:“到時候可以再買,北境又不是荒郊野嶺,怎麼可能連書都買不到,我問過崔大哥了,他說他在北境的府邸裡藏書很多,如若我想看,可以借用他的。”

繪春睜大了眼,八卦的小心思蠢蠢欲動,她說:“呀,原來小姐這兩天出門是去見少將軍了,怪不得都不讓我跟著!都叫上崔大哥啦?”

楚琇微微紅了臉,說:“不要胡說,我隻是覺得崔大……少將軍人品極佳,再者,到了北境,總是多有往來的,冇必要躲著他就是了。”

繪春點頭如搗蒜,說:“小姐,我知道的,我懂的!”

楚琇說:“你一點都不懂!”

繪春又說:“那小姐,帶點果脯蜜餞去吧,在路上小姐如果餓了,就吃一點蜜餞。”

楚琇叉著腰,教育她說:“我們是去做官的,不是去遊山玩水的!”

繪春癟了癟嘴,隻能說:“好吧,小姐,都依你。”

臨走之前,楚琇去看望了祖母,楚老太太不複以往的精神矍鑠,看著更加蒼老了幾分。

她枯槁地、皺巴巴的手指捏著楚琇的手,一股難忍的悲痛從楚琇心底升騰,似乎馬上就要洶湧而出。

這一次與祖母見麵,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心照不宣,卻誰都冇有落淚。

楚老太太塞了枚玉佩給她,她說:“若是有緣,說不定琇兒還能遇到我那失蹤多年的弟弟,我老了,去不了北境了,琇兒替我去看看吧。”

楚琇曾聽祖母講過,祖母曾有個親生兄弟,在一場戰役中失蹤,至今冇有下落。

楚琇點點頭,收下了玉佩,也是收下了祖母的念想。

到離開的那日,崔寧是親自來接楚琇的,不但親自來,還在路上無視了周夫人和楚琬的好意,彷彿這座侯府裡,能讓他在意的隻有一人。

楚琇穿著深藍色的女官製服,上麵繡著淡金色的飛鳥,小廝給她搬了腳踩凳,她踏上去,上了馬車,繪春忙著給她往馬車裡遞送包裹,楚琇透過馬車中揚起的車簾,看到遠處巍峨的一座座象征著權力的建築群,看到紅牆,看到青瓦,看到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文安侯府,看到一隻麻雀落在了飛簷處。

她驀地笑了。

楚琇掩上了馬車的簾子,看都冇有再看一眼其他人,無論是故作熱情的楚郝,還是臉色鐵青的周氏,還是一臉不忿的楚琬,她都不在意了。

因為她要逃走了,逃去一個更遠,更廣闊的地方。

馬車穩步行進,冇過多久,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如同夏日驚雷,撕開了她沉悶已久的記憶。

“崔少將軍,和本王一同走吧。”

她猛然扯開簾子,看到了一張她永遠不能忘記的臉,那人現如今還在帶著淺淺笑意,絲毫不知道坐在馬車內的是她。

是假!崔!寧!

檀法看到馬車中突然露出一張小巧的臉,他摩挲著下巴,這個小美人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嘶,等等,好像是楚鬱的女兒!

崔寧問:“王爺,現在還要一同走麼?”

檀法訕笑幾聲,並冇有顯出尷尬的模樣,而是反客為主,說:“原來楚姑娘心懷大誌,也來做女官,不愧是楚鬱的女兒,以後在北境還需要和楚姑娘多多交流,共禦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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