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廊外 作品

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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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老家在嶺南?”

日光斜斜從窗柩鑽進來,打在紅棕木的地板上,一列竹青衣裝的侍女捧著衣飾魚貫而入,攪動一室暗香浮沉。

相蘭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坐在妝鏡台前,要睡不睡地耷拉著薄眼皮,突然開口問道。

那人正為她梳妝,聞言手一頓,低眉順眼地答:“是的,娘娘,奴婢是嶺南東川人。”

“嶺南東川…”相蘭因小舒了口氣,令人打開窗子,香風撲麵,待胸口順暢些,她望著銅鏡中模糊不清的麵容,勉強憶起往事一二,她道:

“是個好地方,我年少時曾隨父兄去那小住過一段時日,風景甚好。”輕輕理了下鬢髮,於是鏡中人也隨之浮動、影影綽綽,她慢條斯理地說起一段趣事:

“那時候還有個玩得好的世家兄長,帶我識了好多字,我不願意,他就騙我吃酸果子,我酸得眼淚直冒,每次都找世伯告狀。”

碧水最會察言觀色,見相蘭因心緒明朗,也隨著露笑臉。她麵目清秀,為人機敏,更有幾分膽色,很快便得了賞識,調到相蘭因身邊侍奉。

她附和說:“聽著是位壞心眼的公子呢,可是挨訓了?”

“自然。”相蘭因眼珠一轉,漏出點狡黠的靈光來:“世伯每次都當著我的麵給他劈頭蓋臉一頓罵,可罵過之後,我該吃的酸果子是一個也冇少吃。”

“他啊,他比我厲害得多。不過麼,命不好,死得早,天潰貴胄,哪怕玉質的骨,如今也黃土一抔,同那彆的什麼好的壞的混作一團。”

“斯人已逝,娘娘需得寬心,就當做那人本天上客,塵世滾了一圈,又被老天爺給喚回去了。”碧水寬慰說:“哪像奴婢這等粗人,天生便隻會侍候主子。”

相蘭因:“你呀,淨會說好聽的哄我,我也中意你,聰慧巧手,今日的妝麵多好看。連字都認識許多,冇準我都不如你呢。”

碧水梳頭的手一頓:“娘娘可是記錯了?奴婢不識字的。”

相蘭因笑了,雙眼的一抹紅恍惚間似是溪水中的一尾遊鯉,靈動清秀、顧盼生輝:“那便當我是記錯了。你既如此儘心儘力,我合該賞你些什麼。”

碧水躬身:“侍奉娘娘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討賞。”

“不如我幫你拿主意。”

金釵收入檀木描金妝奩盒,哢噠一聲,相蘭因輕飄飄地落下幾個字:

“白綾如何?賜死。”

霎時滿室俱寂,碧水隻覺得耳中轟鳴,連骨髓也凍了個徹底,她噗通跪伏。其他侍候在旁的宮人跪了一地,唯有靈毓宮內侍總管波瀾不驚,似乎早有預料。

“敢問娘娘,”碧水聲音顫抖:“奴婢何罪之有!”

相蘭因輕聲:“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念在往日情麵,點到為止還能全你幾分體麵,哪知竟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

眾人皆知在靈毓宮當差是件美事,貴妃娘娘待人和善、出手闊綽、從不苛待下人,可她一旦架起儀仗來,懾人的氣勢可不輸給其父相大將軍。

她眸中覆霜,斜眼一掃,就能剜進人骨子裡:

“前些日子發現宮人私盜財物之事,本宮讓楊總管傳令,私盜財物者,杖斃。在被查出來是誰之前,若主動歸還,則一筆勾銷。”

“可娘娘……!”

“碧水,”相蘭因打斷他:“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仔細想想,你到底從這裡拿了什麼,你若執迷不悟,可不是區區白綾就能夠終了的了。”

“……”碧水麵若金紙,窗外的鳥鳴此刻也變成了催命符,冷汗一滴滴從額角沁出。眼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相蘭因方纔做那番話,必然已經知道了她暗中探查相大將軍同她書信來往之事。

此時發難,不過是做給其他宮人看的殺雞儆猴、恩威並施,更是隱含威脅之意。

她忽然想到和自己一同入宮的妹妹,心中愴然。上位者的博弈,籌碼從來都是下邊人的命,一時不慎,甚至禍及家人。

相蘭因倒是顯得耐心十足,她一言不發地等待著碧水的回覆。

良久,碧水叩首、字字泣血:“奴婢認罪,謝娘娘賜綾。”

“不錯。”相蘭因頷首:“麻煩楊總管,送她一程了。”

“是。”

相蘭因摒退眾人,身邊隻留侍女二人。她們兩個自幼就侍奉在相蘭因身邊,情同姐妹,無話不談。

旁人退去後,兩個女孩子開始嘰嘰喳喳:“娘娘為何要賜綾呀,這通常不是處置宮妃的手段嗎?”

“快快,幫我把頭上這東西摘了,墜得我頭痛。”相蘭因急道,這番變臉屬實突然,不管看多少遍,兩個小丫頭都要愣上好一會,然後噗嗤笑出聲。

待到頭上重物被摘取,相蘭因揉著鬢髮,待到疼痛稍緩,才繼續說:“我心善,自然要遂她的願。”

朝露道:“娘娘快彆再打啞謎啦,奴婢好奇死了。”

晚星接茬:“哇你個笨蛋,這都冇看出來。”

“嗯?!看出什麼,你纔是笨蛋!”

兩個姑娘說著就要掐到一起去,相蘭因看夠熱鬨,才擺著團扇悠悠開口:

“前些日子陛下來靈毓宮,她故意將涼茶潑灑在我身上,拿定了我不會因為一壺冷茶為難她。趁著我去換衣,她湊上去同陛下攀談,著重描述了我那日在錦繡園同德妃的口舌官司。表麵上一副忠奴做派,替我打抱不平,實則暗指我仗著父親的威囂張跋扈。”

朝露謔地一下起身,怒道:“太不要臉了!”

“冷靜、冷靜。”相蘭因拍拍她的腰,笑歎:“她是個聰明人,但也是個蠢人。她這是想借陛下的寵幸逃離幕後之人的控製,一躍登高台,多風光。可惜,她想怎麼往上爬我不管,我唯一容忍不了的,就是她靠踩著我往上爬。”

朝露瞪眼,好好的一個姑娘,現在瞧著像是能起來暴打一頭公牛,給相蘭因逗得直樂,心頭那點鬱氣頓時煙消雲散:

“我都冇生氣呢,瞧瞧,瞧瞧你這小暴脾氣,以後誰敢娶你回家啦?”

“哼——嫁給那臭男人作甚,”朝露揚起臉蛋,鼻子出氣:“我就跟娘娘一輩子,娘娘養著奴婢。”

聽她說話如此大言不慚,晚星伸手,撓她腰上的癢癢肉,惡聲惡氣道:

“誒呀,居然還訛上娘娘了,吃得比娘娘都多,這肉呀……若是論斤賣,能賣上不少銀兩哩,嘖嘖。”

兩姐妹登時掐得跟烏眼雞一樣,被相蘭因用一盤金絲龍鬚酥給堵住嘴。

說來也怪碧水淌了雷池。相家乃三朝將門,朝中聲望頗重,到了相蘭因父兄這輩,深諳功高震主的隱患,已經在有意識地在降低影響、低調做人。

偏偏近年來北邊總是遭災,逼得蠻夷頻頻來犯。相大將軍和長兄相蘭陵迫不得已又挑起了以前的擔子。

戍守邊關兩年有餘,戰果頗豐,不但冇走下坡路,反而被抬到了個一不小心要掉腦袋的高度。

相家老小這個愁啊,晚上睡覺睡到半夜都得彈起來直拍大腿,仰天長歎:到底為何!

留在京城的二哥相蘭亭,科舉都不敢報,整天做個眠花宿柳的風流富貴公子哥,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廝混。

往來之輩一個正派人都冇有。生怕沾上點不該有的書香氣。

甚至連相蘭因都儘量閉門不出,以免落人話柄,哪知還是有人逮著這點搬弄是非,要不然她還能多留碧水一段時日。

如果相家被揪住小辮子,大概人頭都能穿成糖葫蘆串……相蘭因忽然一陣惡寒,過後又不禁笑出了聲。

“娘娘想到了什麼了,笑得這麼好看。”

“糖葫蘆……”

“莫非是想吃糖葫蘆了?趕明個兒奴婢同二公子說一聲,二公子怕不是連賣糖葫蘆的小販都能綁幾個來。”

“算了,不吉利。”

女孩子們正說笑,外頭楊總管躬身而入,他低聲說:“娘娘,已經處理乾淨了。”

方纔還衣飾端正的一個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外袍袖口處皺皺巴巴,冷白手背上還橫了道纖長血痕。

相蘭因歪著頭端量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麼,目瞪口呆地問:“你親自動的手?”

他一攏衣袖,遮蓋住傷處:“她離了娘娘眼前,不肯就死,奴隻好親自動手。”

“你喊來侍衛一刀封喉便是,何必臟了自己的手。”

“無礙,娘娘,早就臟了。”

相蘭因一時語塞。

外頭天氣熱得像蒸籠,把地磚烙得滾燙,夏蟬長長短短地叫、活像要斷氣,這纔不過是初夏而已。

如果今歲年頭好,南方不發水患,朝中清閒、過些日子就能啟程去行宮避暑,這才能讓人覺得日子還有點盼頭。她有一搭冇一搭地搖扇,仰在塌上的模樣活像一條絕望的鹹魚。

天殺的。相蘭因不禁悲從中來,要不是被抓進宮,她現在應該正和二哥在不知道哪座山裡爬樹撈魚,而不是在這和各路牛鬼蛇神鬥法。

豎著本雜記,看得冇滋冇味。再吃兩口冰碗,閤眼小憩,半日光陰眨眼便冇,再睜眼時已暮色四合。一張豐神俊貌的麵容映入眼中,他身形頎長高挑,遮去大半昏黃暮色。

她將將睡醒,兩隻眼睛冇商量好,睜成大小眼,盯著人家看了好一會,才道“啊,陛下。”

……自己的樣子現在一定潦草得好笑。因為包括年輕帝王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瞧著她笑。

她剛想起身給帝王行禮,就給他輕輕按住了肩:“不必多禮,你剛睡醒,小心著涼。”

“多謝陛下,您怎麼突然過來了,臣妾都冇來得及吩咐人準備晚膳。”

“朕同你隨便吃些什麼便可,今歲夏日炎熱,胃口不……”佳。

就在他們說話這當兒,侍從端著兩盤醬肘進來,盤底磕在紅棕漆木的圓桌上,發出“咣”的聲悶響。

待到帝王看清上麵盛著的東西,喉頭滾了一下,似乎硬生生地咽回了什麼字。遲疑片刻,才輕聲補全未儘之言:

“胃口不……錯。”

總感覺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朝露晚星憋笑憋得小臉通紅。

帝王照例每道膳隻用了幾口,貴妃點的醬肘他一口冇動。他早早放筷,注視相蘭因大快朵頤。

良久,忽而一笑,倒找回了些曾經衛三殿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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