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一處遠離人跡的雪山小屋，屋內燃著一簇溫暖的火，床邊的女人側身垂首，穿針引線，身旁的丈夫安靜的注視著。距離殺無生第一次遇到他的妻子，已經過去十餘年了，妻子的容貌在火光的照耀下還是初遇一般的光彩照人，他恍惚間又回想起雪中的承諾，夢也似的情話。
十餘年前，殺無生奉當今朝廷之命來到寒山腳下，已經數日之久，環境寒冷，附近飯館就零星幾家，稀疏人影來來回回。
連吃了幾日，殺無生實在有些膩了，他把麵前的碗筷一推，想要出門透口氣。
殺無生來此之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劍客，自幼父母雙亡，被天下第一劍收入關門弟子，他癡迷劍術，獻身劍道，從小摸到劍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簡單極致的分成劍與劍以外的一切，見到武功高強的人隻想比試高下，人性的善惡在他眼中反倒不重要，這忤逆了師父的教誨，使他在還未成人時便被逐出師門。後來殺無生渉入江湖，卻不諳世事，在一次黑吃黑的仇殺中被牽扯到朝廷權臣的命案裡，被遣來窮山惡水追殺一些亡命之徒。
不知不覺竟往西步行了一裡路，漸漸來到山腳下，殺無生抬頭望去，見山上寒風朔朔，銀裝縞素，一眼望不到頂。遠遠的，他看到一片山鴉淒厲的叫了一聲，展翅高飛，片刻隱入林中，殺無生眼力極好，在一片潔白蕭索的世界中看到有人影一閃而過，心下暗自驚奇:此處居然有輕功如此好的人，之前卻冇見過，不知這人劍法能不能與自己相比？思及此處，作為武者的腳步已經順著風聲向那渺茫的人影追去了。
山上的雪更大了，紛紛揚揚簡直永遠不會停歇，而渡過了重重雪幕，又彷彿走入第五個季節，碧色的天空垂到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黃澄澄的草長到及腰處，在風雪中搖曳生姿。在小路儘頭，一顆巨大的樹下，倚著一個白衣白髮的女人，她散發頷首，睫毛在風中震顫，髮絲淩空飄在紛飛的大雪中，紅壓壓的果子從右邊垂下，女人把手指搭在上麵，果實粒粒鮮豔欲滴，正如一顆顆跳動心臟。
在這個色彩奇詭的世界裡，看到女人的第一眼，一股直麵死局的恐懼，激動，震爍湧上心頭，殺無生穩了穩心神，謹慎的朝她走去。每朝女人走一步，寒意就更深入骨髓一些，走到離她五步遠的地方，殺無生幾乎展不開五指，而女人的美貌在刀子也似的寒風中，卻愈發嬌媚耀眼。
殺無生低下頭看著她，詢問道:“恕在下冒昧...您怎麼孤身一人在這種地方呢？”
女人冇有立馬回答，怔了一會兒，學著殺無生問話的口吻似的說道:“我...一直就住在這山裡，今天出來取些水，卻看到有幾個不認識的人闖入山林，他們向我問路，還用劍刺傷我...不過他們冇追上我...您呢，是來做什麼的呢？”
她微微鬆卸手臂，殺無生果然看到一處血流如注的傷口，當即撕下衣襟一角，輕握住女人的手腕，蹲身道:“失禮了。”便用布片纏了幾圈包紮住她的傷勢。
殺無生聽女子描述，幾個陌生人不似土著居民，倒像亡命徒想走近路，反而不清楚地形迷失在此，這聽起來倒像是自己要找的人，便說道:“放心，我不傷你。我是受人所雇，來追殺那幾個人，等我見到他們，就會斬下他們的首級，帶走離開。”
女子問道:“您的劍會比那些人更強嗎？”
殺無生哼了一聲:“迄今為止，與我交手的人還冇有活下來的。”
女子長著一雙暗沉血紅的眼睛，眼角飛挑，瞳仁反亮的像刀口一般，彷彿某種不詳生物的征兆。她露出一個似是讚許的微笑，抓住殺無生的手:“可是您到這裡來了，可見天不忍心見我命運多舛。”
殺無生此時秉承著一種天下無奇不有，自己一無所畏的少年心性，對此異象照單全收，心裡通通直跳，眼中卻冷笑:不管來的是什麼，我隻不怕。
話已說定，殺無生便與女子同行折返，尋找闖入山中的凶犯。山路錯綜複雜，女子帶領他穿行其中，殺無生眼見無路可走，女子卻又分枝拂草辟開一條小路來，如此迂迴曲折地走了兩炷香的功夫，隱隱傳來人聲，殺無生一把拉住女子旋身躲在樹後，聽到不遠處一聲粗重的男聲罵到:“什麼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怎麼都走不到頭！”
另一人接話道:“咱下山吧，興許狗賊派來的人早走了，我們自己嚇自己。總在這裡打轉，不被人殺也先被凍死。”
又有人冷笑道:“說的輕巧，你知道怎麼下山，那乾脆把你的乾糧給我，再去探探路，看山下還有冇有追兵守著。”
殺無生聽聲分辨，大約是四五人，屏氣凝神地抽出雙劍，瞄準了一人頸項出手，見他手腕一震，身影如鬼魅一般掠過，風聲所至，首級橫飛，血花四濺，隻聽話音還冇消散，淒豔一劍已經奪取一人性命。
餘下三人料不到在雪山中受到伏擊，都是大驚失色，殺無生不容他們有喘息的時間，轉身功夫，殺招接踵而至，兩柄長劍勢如閃電，已經遞到命門，幾人堪堪避開，被突然的變故逼得狼狽不已。
“論劍術，冇人能與我過十招以上還好好站著，真不幸啊，要怨就怨你們遇上了我吧！”殺無生冷笑了一聲，狂傲不羈的姿態惹得對方也不禁勃然大怒:“黃口小兒，今天活剮了你！”話音未落，卻忽地虎口一鬆，刀竟然從手中掉落，原來手肘和肩膀已經負傷，心中不由大駭。
此時又聞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幾人兵器已經上手，殺無生以一敵三，雖然攻勢淩厲，交手間卻終於露出破綻，漸漸落了下風了，隻見突如其來的一劍襲來，殺無生右肩被刺穿，立時蓬起一團血花，他咬住牙叫自己不要亂了心神，想要施展平生武學儘快將餘下幾人斬殺，自己卻也因背腹受敵而重傷，勉強擊退幾人，持劍撐地讓自己不至於就此倒下。
殺無生欲再行動，卻見自傷口湧出的血像解凍的春水一樣，順著劍身淌下，突然，一隻輕柔的手覆在自己血淋淋的拳上，他剛想均口氣說話，一陣劇烈的絞痛便從胸口湧上來，終於支撐不住，這時，千絲萬縷的白髮朝傾瀉而至，覆蓋眼前，這便是殺無生最後看到的畫麵。
殺無生自溫暖的黑暗中醒來，隻覺得四肢匱乏，不遠處一滴燈火微微一動，一個人影從暗中行來，白髮女子一手持燭台，一手端著茶碗，對他微微一笑，不做多言，側身坐在床頭，把燭台放到一旁，自己則仰頭飲了一口水，再渡給他。殺無生來不及驚訝，隻覺得一陣柔軟芬芳的氣息直沖鼻腔，等女子再要喂他第二口時，殺無生才反應過來，漲紅了臉窘迫道:“我！......咳咳咳，我自己來。”
女子“嗯”了一聲，攙扶他起身，不見絲毫羞澀之情，彷彿本該如此。殺無生心頭混亂，舉起碗一飲而儘，水中似乎參了蜂蜜，香甜可口，他輕聲道:“多謝......還未請教你的名字。”
女子頭一歪，看著他的眼睛開口道:“凜雪鴉。”又問:“你的傷口如何了？”
“...有些疼，不過都是皮外傷，並無大礙。不...不對，那幾個人呢？”殺無生想到要事，倏然坐起，猛地一驚。
“你把他們都殺了。”凜雪鴉彎彎的眼睛閃閃發亮，“難道傷到了腦袋，這麼重要的事情也能忘記？”
殺無生愣了“:是嗎？”怔了怔，又道:“多謝你，凜小姐.......殺無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你救我一命，我會回報你。”說著，逃也似的躲開她的視線，習慣性的摸向自己的雙劍，空空如也，才又看向凜雪鴉:“你可有見到我的劍嗎？”
凜雪鴉仍是笑著，手一指:“它們也傷的不輕，不過我卻不知道怎麼救了。”
殺無生忙翻身下床，果然看到兩把劍並列桌上，血汙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不過其中一把劍身在砍鬥中已經歪曲，另一把在劍的中間層層疊疊被包上了白布條，殺無生一抖，布條散開，卻見這一把劍從中斷開，原來已經砍得折了。
殺無生有所醒悟，一模自己的傷口，也用布條包紮得層層疊疊，不禁啞然失笑，再次回頭對凜雪鴉道謝:“謝謝，你把它們撿回來，這樣已經很好了。”環顧四周，這是一間不大的木屋，傢俱擺設整潔樸素，皆隻夠一人所用，南麵的牆上有一扇木窗，正緊緊閉著，而西麵靠著牆邊擺著的，竟是一尊黑色楠木棺材。
凜雪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說道:“這裡麵是空的......我舉目無親，介時恐怕無人送終，就給自己預先備下後事，請莫見怪。”說著走到爐火邊，端出一些燒餅乾糧遞給殺無生。
殺無生點頭接過:“原來如此。”想到自己也是無親無故，卻冇想到過自己最終的死處，一時間有些怔了，又想道:何必在乎死際之事，生死蘊含在劍道之中，還是先把眼前該殺之人殺了，到時命數自然浮現。遂邊吃邊問道:“凜小姐，你有冇有想要殺的人？”
凜雪鴉:“原本是有的，不過他們已經被你殺了。”
殺無生:“那就換個人。”
凜雪鴉:“現在冇有，等我想到再告訴你吧。”
殺無生心想，既然已經事成，也該回去覆命，等一切了結回來再找她不遲。他推開窗想看看現在天色幾何，隻見已經是夜晚了，深山的黑暗是如此深邃，雪粒在靜謐的月光中落下，像銀河三千緩緩流瀉一般，望之刹那，心神立刻被奪去，恍若曾經熟悉的世界已經湮滅，殺無生不由得懷疑，此刻宇宙中是否隻剩他們兩人了呢？
一夜無話，等到次日清晨，臨行前，凜雪鴉從一隻木盒中翻出一縷水藍流蘇穗子，係在殺無生的劍柄上:“帶著它，你就不會找不到我。”殺無生收下，自己則把完好的那一柄劍留給凜雪鴉，“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把武器，我一定會回來取”他說到。又跟著她找到幾人的屍體，經過雪山一夜的寒風，屍體僵硬的慘不忍睹，死前的表情更是嘴巴大張，驚恐萬狀。殺無生砍下幾人的頭顱當作證物，用黑布包好，往山下去了。
殺無生回經的第一個集鎮上，正趕上一場祭祀。老人，青年，婦女，孩子，擠擠攘攘的圍滿了主街道的空地，中心立著的是一個正在跳大神的巫師，在煙燻火燎中持著鈴鼓唸唸有詞的唱祝詞，祭台上擺著的祭品除了水果糧肉，還紮了許多紙人。殺無生在此歇腳，向附近的店家要了碗水喝，隻聽一個咿呀學語的小孩子纏人說話:“爺爺，好多人呀。”
老人:“哈，可不是嘛，得罪了哪一路神仙都不好哇，等你長大了，也要像這樣。”
孩子指著一處問:“這幾個是誰？”
老人:“山神，土地公，灶王爺。”
孩子指著另一個問:“他們呢？”
老人:“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最後一句是挨著孩子耳朵說的，孩子卻驚喜的叫出來:“雪女？她漂亮嗎？”
老人忙捂住他的嘴說道:“彆大聲嚷嚷，讓她聽見了，把你的魂勾進山裡，你可就永遠回不來了！”
殺無生聽著眾人竊竊私語，不明所以，卻想起凜雪鴉的臉，她溫軟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自己的手中，纖細的身影像一段白綾般縈繞在雪山，片刻後，他默默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