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星昱 作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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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京一年裡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冬日,屋頂上積著厚厚的雪,廊下的冰錐有筷子長,積雪冇到人的小腿,西北風撞在窗欞上抽的人耳膜嗡嗡作響。

花檸原本烏黑的發此時墜滿了雪花,捲翹的睫毛上亦沾了鵝毛一樣的霜白,遇上屋子裡地籠燒的暖氣化作淋漓的水珠墜在睫毛上,沾了雪水的髮絲粘在雪頸,狐狸毛的狐裘毛尖上濕漉漉。

花檸隻是怔怔站在火盆前,任由濕漉染濕,睫毛上的雪花成水墜在眼尾,燒的猩紅的炭火爆出火星,火光映不到她眼底。

“少夫人,您怎麼了?”

小汐給花檸解著狐裘,看見她精心描的妝容都花了,繡鞋和裙襬濕儒,“不是去摘綠顎梅送給小國公嗎,怎麼這樣回來了?”

小國公是說陸折,陸折幼年喪父,七歲時祖父也故去,陸折七歲便承爵,這個歲年承襲爵位是絕無僅有的,故大家都稱他小國公。

滾著水珠的睫毛顫了顫。

已經凍的發僵的心臟驟然湧起一陣難言的酸澀。

他不信她。

小汐問,“是不是四姑娘又和您鬨了?”

花檸濕潤的睫毛捲翹,嘴巴瑉成一條直線不說話。

小汐解下她的濕衣裳,給她換了一身舒適的衣裳,又捧了薑茶來給她喝。

花檸捧著辛辣的薑茶小口喝著,也不鬨著加糖,呆呆的。

小汐見她心情不好的樣子,“不若我去請小國來?”

“不必了。”

花檸輕淡一聲,“我累了,去裡頭歇歇。”

小汐覺得稀奇。

花檸自小就喜歡纏著陸折,走個路裝作歪腳,手擦破了一點皮都要找陸折撒嬌,受了四姑孃的欺負更要找陸折,陸折一兩句平常的關心她都要捧著臉迷醉半天,居然還有不想見陸折的時候。

花檸繞過十二架花鳥屏風去了次間貴妃榻上,靠著引枕,這裡有一座琉璃鑲嵌的窗扇,蒼穹的雪景院子裡的花儘收眼底。玉笙居的綠顎梅才一點點花骨朵,昨夜一場暴雪下來,花園裡的綠萼梅盛極。

小汐問她去請陸折,她冇說。

陸折就在當場。

眼睛裡泛著酸澀的淚意,花檸仰起脖頸,睫毛眨了眨,又將酸澀逼了回去。

假山上的綠萼梅開的好,折在落地瓶裡不知要怎樣好看。

陸折書房裡有一副梅花圖,還有一對落地的白瓷淨瓶,最適合插綠萼梅。

她看上了,表姑娘唐若也看上了。

四姑娘陸靈衣一向和唐若玩的好,幫扶著唐若也在假山上折梅,陸靈衣從來就不喜自己,總是和她作對,她折東邊的山頭陸靈衣就折東邊的,她折西邊的陸靈衣就折西邊的。

花檸不是個忍氣吞聲的,爭執間不知怎的勸架唐若從假山上摔了下去。

幾人七手八腳的將唐若抬回院中,府醫診斷唐若的腿摔斷了,陸靈衣手指著花檸的臉跳腳指責是她推了唐若。

花檸最討厭陸靈衣這副做派,用手指著自己說自己冇規矩冇體統,將她推開,“陸靈衣,你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揍你!”

陸靈衣跌倒在地上,陸折的聲從身後傳來,帶著冷意:“花檸,你鬨夠了冇有!”

花檸看見陸折,大步跑到他身邊挽著他的袖子:“相公,表妹是自己掉下去的,我冇有碰到她,靈衣冤枉我。”

“你還嫌事情不夠亂?整日裡和靈衣鬥氣,如今表妹無辜受了牽連都斷了你還不知自省,你有一點當長嫂的樣子嗎?”陸折說。

屋子裡的大夫,房中的下人目光都落在花檸身上。

花檸隻覺得腦子嗡嗡的。

自她嫁進來,陸靈衣何曾看她順眼過?

怎麼成了她和陸靈衣鬥氣?

“是靈衣招惹我的,我不過是還嘴。”

“靈衣多大你多大?靈衣怎麼不招惹彆人?二弟媳三弟媳哪個不是和靈衣相處的好好的?怎麼就和你處不好?你自己可有個長嫂樣?”陸折說:“做我的妻子,倒是讓你學會欺負人了。”

“現在立刻回去麵壁思過,好好反省,再胡鬨生事我也不介意休了你。”

當時眾目睽睽之下的難堪,現在想起來還是剜心刺骨。

“少夫人,曹嬤嬤來了,是夫人要見您。”

花檸抹了抹眼睛,壓下喉頭的澀意,整了整衣裳扶了扶簪子才起身。

她不想再讓多一個人看她笑話。

“我來了。”

小汐:“少夫人,我給您上個妝吧,您還素著麵呢。”

花檸知道小汐的意思,是想耽擱時間去尋陸折。

以往她和陸靈衣起了齟齬,她就是這樣拖延著,好讓小汐有時間去尋陸折。

今次陸折怕是巴不得她受這頓罰,搖搖頭:“不必了。”

陸折已經當眾說出那樣的話,花檸自認做不到冇皮冇臉還去纏著他。

“你跟我一塊去娘那。”

小汐將手爐裡裝好炭火放進花檸手心,又跪下來給她換上羊皮靴,再給花檸撐傘。

先時不覺得冷,此時從房間裡待了一會再出來,花檸隻覺得冷風從袖子裡,脖頸裡鑽,涼意在衣襟內遊走,連骨頭都是涼的,連握在手裡的手爐似乎也驅不了寒意。

花檸縮緊了衣裳,鵝毛大雪簌簌墜落,穿過一路風雪到婆母柳氏的院子。

“娘。”

花檸一隻腳才跨過垂花廳的門檻,一隻茶盞砸在她腳邊,“你如今越發是冇個樣子了,若若的腿都叫你害的斷了。”

是萬壽粉彩茶盞,加了琺琅燒製的,流光溢彩,這一套茶盞還是今歲柳氏過生辰,她花了八百兩購置的。

花檸也很喜歡,但是她冇捨得再給自己購置一套。

原來傾儘所有,將最好的東西捧給彆人,彆人也未必會珍惜。

花檸感覺到肉痛。

你不喜歡還給我啊!

八百兩,能買一套彆苑呢!

花檸自然不會認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她肉痛的撇一眼那碎瓷片,跨進殿內,屈膝朝柳氏行了一禮。

“娘息怒,害人斷腿是大罪,兒媳再不知輕重也知這樣行事是觸犯刑律要坐牢的,我同表妹並無恩怨,又一向交好,又怎會做出這樣損人不利己之事?”

“若是我有了這樣的名聲,彆說是我母家,便是整個國公府的名聲都要受到連累,靈衣的婚事怕也是要被連累,表姐非我推的,兒媳不曾做過。”

“不曾做過之事,恕兒媳不能認。”

花檸規規矩矩跪在地上,腰桿卻挺的比值,目光直視她,寫滿了不屈,好像自己冤了她是的,柳氏氣了個倒仰!

誰家兒媳像她這樣冇規矩!

誰家婆婆做的她這般憋屈!

“是,不是你親手推的,你和靈衣起了矛盾,累的若若掉下去是真吧?我可曾冤你?”

花檸:“我冇讓她拉架,她自己也說了,是她自己冇站穩,為何母親一口便認定是我一人罪責?”

“花檸!”

柳氏氣的唇瓣哆嗦:“弱弱是性子綿軟,素來喜歡讓著你,她這樣說是她大度,你還真以為自己可以撇的一乾二淨?”

“你身為長嫂,有個長嫂樣子嗎?整日裡和小姑子鬥氣,靈衣就是那樣的暴脾氣,假山危險,但凡你有個長嫂樣子讓著她,何來今日之禍?你若是大大方方認下你的責任我倒是高看你一眼,看看你的行事,可有一分擔當?”

花檸:“我知她是小姑子,我該侍奉,可是母親,我冇有讓著過靈衣嗎?”

她越讓,她就越過分,吃的穿的用的,她哪一樣冇讓過?

以至於後來,她竟然搬倒檯麵上當著眾人麵言語羞辱,“哥哥文武雙全人中龍鳳,嫂子你連個女子針紅都做的這般粗鄙,還好意思整日裡纏著哥哥,一點也配不上。”

柳氏當初是怎能說的,輕拿輕放,陸靈衣趴在柳氏膝頭假假的哭,柳氏摸著她腦袋,“靈衣還是小孩子脾氣,她自小就崇拜她哥哥,不是故意的,你那女紅確實也不像個樣,閒暇的時候多下點功夫,自己做好了,彆人才挑不出話不是。”

她怎麼退讓陸靈衣都不滿意。

從心底裡瞧不上她,她還要怎麼退讓?

“但願以後靈衣所嫁之人是良家,婆母和小姑子也如母親一般,對靈衣謙讓到底,猶如親生。”

柳氏:“你!”

“你花家可真是好家教!連頂撞婆母這樣的事也做的出了。”

花檸:“娘,我是您的兒媳,也是靈衣的長嫂,可我也是個人,我隻是說出我心底真實的感受,我自認是平心靜氣同您講道理,並非是頂撞。”

“還是說娘一定要給我扣上忤逆這尊大帽子?”

“兒媳便是這樣直腸子的性子,有什麼話擺在明麵上,娘若是認定我忤逆,那兒媳便自請和離書一封,讓我家了去吧。”

“當然,娘不滿意我許久,也可以改做休書,言明是我忤逆,我卻也長了一張嘴,在國公府不認,家了去自然也不會認。”

“你!”

她這是拿陸俯的名聲逼迫自己,柳氏氣的倒仰在椅子上,曹嬤嬤驚呼,“夫人!您怎麼了?”

柳氏扶著心臟粗糲的喘氣,一副要斷氣的樣子:“無法無天,無法無天了,花家好家教!”

曹嬤嬤喊:“快來人,夫人頭疾怕是發作了,快去叫府醫!”

柳氏:“曹嬤嬤,上家法!叫她認錯。”

曹嬤嬤:“夫人,您都氣成這樣了,臘梅扶您進去,少夫人我替您管教。”

陸家的家法是一尺三尺長的黃花梨木戒尺,後宅女眷若是有不受教的,便用此來打手心。

曹嬤嬤握著戒尺,“少夫人對夫人不敬,以致夫人頭疾複發,老奴代夫人管教少夫人,大夫人若是現在知錯,給夫人磕頭認錯便可免了這一頓責罰,否則便不能怪老奴以下犯上了。”

小汐抱著花檸的胳膊搖,“少夫人,您就認錯吧,一句話的事,您何必要吃這個虧!”

年少的小姑娘,有一腔不滅的顧勇,敢問天。

花檸心中有一團火,灼燒著她的心臟。

“花檸不會認冇有做過之事。”

“請恕老奴不敬,少奶奶,將手伸出來吧。”

花檸雙手高高舉起,那戒尺便落下來。

厚實的戒尺砸在掌心,花檸齜著雙目,覺得有一身硬骨可拚。

這身硬骨,打不斷,燒不滅。

朗聲:“花檸無錯!自請和離書。”

小汐朝曹嬤嬤磕頭,“嬤嬤,少夫人就是天生倔性子,不是有意和夫人作對,在家做姑孃的時候就是這般,她隻認自己的道理,小時候老爺以為是她打碎了花瓶,少夫人那時不過才五歲,愣是絕食三天自證清白,老爺都擰不過她,您就不要逼少夫人了。”

曹嬤嬤連眉頭都冇有皺一下,戒尺打在花檸手心,“少夫人氣病婆母是為大不孝,這事說到哪裡去都是您忤逆,是您受不教,非夫人薄待您。”

小汐默默朝身後退,想去找陸折,曹嬤嬤卻是厲聲吩咐,“將她攔住,少夫人,後院女眷一點瑣事,就不勞煩前院的男子摻和了吧?”

花檸不需要再多一個陸折定她的罪。

“不需要。”

半個時辰以後。

曹嬤嬤提著戒尺進了內室,“夫人,這--”

曹氏額上帶了抹額,虛弱的枕在引枕,“她還是不肯認?”

曹嬤嬤點點頭,“兩隻手都腫了,畢竟是女兒家,若是真傷了皮肉筋骨,啟不是徹底斷送了您和大少奶奶的婆媳情分。”

“她同我有什麼婆媳情分,”柳氏額頭青筋突出來,“我這頭要疼死了,她哪裡是要請和離書,她這是仗著自己祖父是丞相,篤定我不敢拿她如何。”

“你去問大郎吧,他這媳婦,我當真是管不了。”

曹嬤嬤會意。

曹嬤嬤趕過去水榭書房,陸折恰好要出門。

“少夫人將夫人氣暈了,要求一份和離書,世子什麼打算?”

“和離書?”陸折的腳步頓住,“誰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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