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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慈 作品

日曦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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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滅九陰,福生十方。

雪原山穀峻峭險峻,滿布森森嗜殺劍意;漆黑岩縫中,橫陳無數淋漓屍首;萬丈之巔的鬆林,昔日高聳入雲、隱於霧間,皆已傾塌,隻餘碎葉斷木......

滿袖沾寒,寸雪已至。

李殊滿身疲憊和傷痛已然凝固,再多怨恨與不甘,再多憤懣與失落,在這絕境之中,似乎都隻能化作一抹自嘲的微笑。

“數年來百花聚鼎何等盛名,多少天才英傑得此躍名,闖入江湖,武學有成,橫流大陸五大洲三十六郡海外七十二島;到我李殊,卻是得受構陷,圍堵追殺,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窮途末路啊……”

“李少俠何必自苦?若你將劍譜心法與我,我願保你安全無虞。今日誰再想殺你,便是與我為敵!”

人未到,聲先至。

李殊回首望去,便見一人青衣勝春,綠袍如珠,從人群走出,分明惡意盎然,卻好似高遠深邃,淡姿素心。

赫然正是湷元門派之女,江羨無。

而她身後,則是暗影重重,層層疊疊不知隨了多少身影。

白日裡熙熙攘攘、前來觀鑒百花聚鼎的賓客,此刻都麵容嚴峻冷漠,手持武器皆為血跡斑斑,一瞥之下宛如幽靈。

李殊又笑起來,抹去嘴角逸散的血跡:“這話說得真好聽,何時我的命是你江羨無說了算?是你們說了算?”

月色淒清,他一身皓紫繡雲長袍,眉骨如刀,墨發如綢,此刻麵上含霜,紅唇含冰,卻有肅殺冷絕之姿。

若忽視那衣襬淋漓的鮮血塵土,依舊堪稱朗絕少年劍客。

隻是手中僅握一斷劍,腰間更是無一佩飾,連平日不離身的玉冠都不知所蹤,多少有些減損了少年人的張揚桀驁。

江羨無站定,展開手中長鞭,目光沉沉卻看向李殊掌上斷劍。

涓涓鮮血流墜,直讓斷劍生出似鬼若怨的寒氣。

麵對李殊質問,江羨無卻不惱不怒:“朝夢玉乃為第一劍譜心法,威能非凡。我諒你年歲不深,欲心難遏,才偷學劍法謊稱自創,可焉知世事難為,若非湛先生當日點破,你豈非乘勢而上,他日再鑄深錯?!”

李殊嗤笑聲聲,唇間不斷溢位淋漓鮮血。

然而江羨無仍繼續道:“今日你隻要把劍法心譜交於我門保管,再自廢武功,我湷元滿門皆力保你毫髮無損!”

李殊仰天長笑,聲音迴盪震顫,含血諷道:“保管?好一個保管啊!”好似無限戾氣迸發,李殊指向眾人,“你要保管?還是你們兌澤書院湛先生要保管?又或者,是風雨山莊也要保管!”

後方人群立即有人怒斥:“湛先生坦蕩仁慈,豈由你這無恥小人隨意編排!”

“就算道破你盜竊之事,也非親自前來捉你,而是派我等而來,否則你豈能在先生縱雲銜山下討得一命?”

更有甚者拔劍出鞘,不耐煩道:“速速交出劍譜心法,否則受死無疑!”

隻是話音未落,便有一片銀光乍現,穿透此人喉嚨,鮮血如注下,眾人纔看清那枚輕易奪去此人生機的,隻是一枚被雪浸透的殘葉。

眾人又驚又怒,驚李殊此時窮途竟還有餘力反抗,怒同伴輕而易舉被惡徒所殺,便皆抽刀提劍,仇視著李殊。

然李殊卻同無事人一般,聲音平靜無波,讓人心生懼意:“便是那湛應衢親自前來,想必也不會放任手下如此狂言。爾等鼠輩宵小,為利而趨,為利而往,真是可笑啊!

江羨無望見同行門客身死,動也未動一下,神情更是古井無波。

她已然江湖翹楚,剛剛竟然冇有看清李殊是怎麼摘葉殺人,心上悄悄泛起忌憚,隻道:“我知你年輕氣盛,做了錯事,如今回頭是岸,還有一線生機。”

李殊露出血汙下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以及森冷血意的湛湛雙眸,舉手而遮頭頂殘月。

他想,回頭是岸?

回哪裡的岸?他又做錯了什麼?

他父為齊郡王,母為風雨山莊莊主義妹,得名王殊,一生得享榮華富貴,無憂無懼。

從小住精舍、著鮮衣、食絕味,美婢服侍,駿馬出行,日日梨園聽曲,夜夜華燈煙火,兼以花鳥鼓吹,茶淫橘虐。

一日無所事事,他坐於門前鬥蛐蛐,一背刀背劍怪客路過他家門口,望他而止步,為他摸骨。

李殊時年十二歲,被斷言為天生劍骨,乃為不世出的學劍奇才。

怪客言,你若願意,收下同闕;你若不願,渾噩一生,倒也無妨。

李殊從小被人說奢靡無度,說驕奢淫逸,說目中無人說盛氣淩然權勢滔天。

無人敢對他說,渾噩一生。

於是他收下同闕,握住劍柄,直道:未嘗不可。

他喜不自勝回到府內,將訊息告訴阿孃。

未料阿孃竟失神望他許久,喉間終於哽咽出聲,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殊兒,你不要學劍好不好?”

不知道為何,平日瘦弱不堪的阿孃,此刻力氣大得驚人,以至於讓他幾乎無法掙脫。

李殊用儘全身力氣,費儘全身力量抵抗:“阿孃,我為何不能學劍?我天生劍骨,天命在我!”

阿孃淚流滿麵,終究是任他同劍客學劍,至此五年之久,直練得手不是自己的手,筋骨負荷到極致,才終於揮出那一劍。

是逍遙意,逍遙心,逍遙劍。

待他學有小成,想要去江湖闖一闖時,阿孃又勸他不要去淌這江湖渾水,他持劍輕笑,不以為意。

劍客同他拜彆,叮囑他:“你看得見那些不明顯的惡意嗎?聰明的惡人藏得很深,算得很遠。愚蠢的惡人渾然不覺,隻憑本能。”

“此去山高水遠,望君珍重。”

卻不知踏入江湖的那一瞬,便是他自己命運的轉折點......

他入風雨山莊,換用母親的姓,改名李殊,而後見到了病逝舅舅的兒子,表哥李桔。

他自持天上天下,無人不可戰,嘲問李桔這樣不得誌的名字,欲拔劍一戰,想要以身試劍。

李桔卻不驚不怒,對他好言好氣,直道自己風雨劍已練四重,直到了“談瀛洲”的境界,虛名在外,謙為江湖翹楚。

李桔仍是不敵李殊,敗後卻仍對他滿懷耐心善意,直道自愧不如。

於是兩人夏練三伏酷暑,冬練三九寒冰,互為對手,日日不曾鬆懈,直至兩年春秋已過,百花聚鼎得近。

李桔問他對三月之後的百花聚鼎可有把握。

他隻滿飲一口酒,笑道:八成把握。

把握在何?

八成把握,我奪頭鼎。

李桔斥他少年意氣,不知天高地厚,他幾年勤勉,如何比得上江湖其他苦修十幾年的少年天才?不提兌澤書院闕青山,湷元江羨無,更遑論並天彎刀馥月生,天鶴宮玉平平?

李殊隻是提劍,直道:為何比不上?

可誰能想到......

百花聚鼎上,他勝馥月生,為勝玉平平,最終原地頓悟,使出似仙一劍,非逍遙意逍遙劍,倒像夢中雲,雲外雪,雪中春。

卻遭李桔誣陷,謊稱他偷其母方知意的朝夢玉劍法。

他嘔血解釋此劍為當年劍客所教、自己所悟,更是尋向來公正不阿的兌澤書院湛應衢大先生,以期一個公道。

可湛先生卻枉負盛名,決口否認他非為自創劍法,而為盜學李桔之母方知意劍法朝夢玉。

彼時台上之人麵色驚疑,心懷不安;台下之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更有甚者,憤怒難抑,躍上擂台,欲揮劍砍了他這無恥小人。

他舉劍而擋,卻被視作拒不認罪、頑固不化,更多俠肝義膽之士舉劍來劈,數度絞殺。

他隻得禦劍奔逃三百裡,雖殺破重圍,卻仍是功敗垂成,困於雪原山巔。

“真是又餓又冷啊......”

他血已經快流儘了。

原來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的血。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扯動嘴角,終於連一個笑也做不出來:“我十三歲之前,彆人告訴我,一山一書二穀三樓四派,上清,碧落,無相,柳丘,公西,南郭......正道門派,千古傳承,做的是順應天道之事,行的是拯救蒼生之道。”

“都是假的。”

冰冷的月光,接觸他,然後穿過了他。

“若我早有先見,便是無論如何也要殺了李桔,再屠儘你們這些滿嘴仁義道德之輩!”

眾人有風雨山莊門客,聽聞他此言步步指摘風雨山莊,終於忍不住譏誚開口:“風雨山莊莊主當年就不該收你母親為義妹,如今教導出的兒子如此偽善冷血,絲毫不念舊恩。”

更有人冷嘲熱諷:“怪不得你母親嫁入皇家,再不入江湖。”

還有人道:“若是像你這種奸詐小人也能修出那驚天一劍,那將置我們千古門派於何故!你分明是為偷學劍法欲孽難遏!”

李殊聽後歎息而道:“看來無論我是否清白、是否有意,都得是有罪。倘若我無罪,那豈不是辜負了你們今日一番苦心。”

“隻可惜當年送湛大先生一個桔子,成我今日冤屈。更可惜今日,既不見李桔,也不見湛應衢。”

江羨無忽覺不對,凝神望去,方纔驚覺——

李殊不知何時已撫上手中斷劍,澹澹寒雪中,彷彿得見天上仙劍,如斬混沌,如開乾坤,如反五行,劍意席捲一切,於是山色沮喪,天地低昂。

人群發出一陣驚呼:“是朝夢玉!快退!”

然而已經遲了。

刹那間寒光乍現,由一點成一線,落下雪色殺意。

隻有一式,是夢中雲,雲外雪,雪中春。

這是何等威風的一劍啊,江羨無仿若嗅到了將至的死機,何等手段都好似敵不過這驚天一劍。

她終於在劍意將至之時,感到了一種由衷的震撼:“這絕非凡劍!”

是煎數年人壽,待得岩石如故,青鬆拂天不老,看儘眾生相,聽儘日月聲,自此刀圭乞與起衰病,稽首秋空一劍神。

一劍落下,眾人皆死。

李殊笑起來:“十方宇宙,九天神佛,求天不絕我。”

“可還是不行啊。”

李殊似雪麵龐望向天上殘月,手中斷劍散作虛無,嶙峋瘦骨分崩離析。

“若能重來一世,吾必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往後墜落,跌進無邊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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