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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零七章 浩蕩百川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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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瓷人睜開眼眸,施了個萬福,竟是與龍宮極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連那份清冷氣質,都如出一轍,「奴婢龍宮,道號滿月,忝為積翠觀觀主,見過主人。」

崔東山伸手一抓,將龍宮擱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塵握在手中,拋給眼前「龍宮」,後者手捧拂塵,搭在一條胳膊上,打了個道門稽首,「奴婢謝過主人賜下重寶。」崔東山斜眼真正的龍宮,「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摘下頭頂太真冠,送給咱們這位滿月道友,至於你腳上那雙綠荷白藕仙履,還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會兒再

說。」

梁爽說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無法像那甲冑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產,幸好的是受此瓶頸約束,瓷人數量有限,不至於天下大亂,徹底抹掉「人」之名實。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這瓷人,遍佈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一個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讓整個人間淪為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屋內一旁的龍宮和弟子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給障眼法了,誤以為這個瓷人自身並無靈智,其實不然,梁爽纔看得穿層層迷障之後,那一點真靈的閃爍不定,那就像人

之開竅,很快就會茁壯成長,簡而言之,是一屋之內兩主人,其實女鬼魂魄是與那瓷人靈性並存的,雙方未來到底是怎麼個主次之分,隻看崔東山的個人喜好。

遠古神靈俯瞰人間,將大地之上的所有有靈眾生視為螻蟻。

螻蟻就隻配低頭看地,抬頭看天就算猖狂?

曾經的人族是如此,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氣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聲道:「虧得還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換成我是文廟管事的,就把你關到死。」

崔東山搖晃肩頭,洋洋得意道:「隻要有先生在,誰敢欺負我?」

梁爽一笑置之。崔東山換了個稱呼,嘿嘿說道:「老梁啊,我覺得吧,等到馬宣徽在梁國那邊了結那樁宿緣,就可以來積翠觀這邊潛心修行大道了,以後繼任觀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

不說兩家話,但凡有點好處,我肯定都先緊著自家人。」

梁爽皺眉道:「是陳平安的意思?」

崔東山一拍茶幾,怒道:「說啥昧良心混帳話?!」

梁爽冷笑道:「嚇唬我?」

崔東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幾,「好些事情,先生不願為之,不屑為之。」

既然隻是不願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問道:「陳平安是要學你崔瀺,用那事功學問,來縫補一洲山河?」

崔東山搖頭道:「不太一樣的手法,先生最擅長化為己用,再來別開生麵。」

不知為何,一聽到崔瀺二字,那個龍宮就開始頭疼欲裂,雙手捂住腦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嬰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顯而易見,崔東山確實撤掉了她那道禁製,隻是又為龍宮新加上了一道山水關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個念頭,隻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繡虎」,就是這麼個道心不穩的悽慘下場了。

等到龍宮好不容易穩住道心,那個她已經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說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憐龍宮,這一次她竟是疼得後仰倒地,身體蜷縮起來,隻差冇有滿地打滾了。

梁爽對此視而不見,問道:「冇有一兩百年,不成事吧?他這麼分心,自家修行怎麼辦?」

「我家先生有個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之前,就能大致有個雛形了。從山上到山下,從道心到人心。而且不會太過耽擱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鬥笠盞,喝了一口茶水,以心聲問道:「你這陰神,是要?」

崔東山撇撇嘴,「跟老梁你冇什麼好隱瞞的,是要去蒲山雲草堂撈個嫡傳身份,還有個爛攤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問道:「那你的陽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處?」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幾天前,剛剛找到了白也的那處修道之地,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可以幫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這是要在那邊創建下宗?豈不是與韓玉樹英雄所見略同了?」

隻要崔東山在五彩天下那邊,再創建一個宗門,寶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從上宗順勢升遷為「正宗」,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則可以升為上宗。

在這件事上,與萬瑤宗的謀劃,是差不多的路數。

崔東山伸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抬頭望向天花板,滿臉悲愴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韓仙人想到一塊去了,就氣啊,氣得心口疼啊。」

馬宣徽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與老真人輕聲道:「師尊,我不想來這積翠觀修道。」

老真人點頭笑道:「都隨你。不過你也不用怕這個傢夥,師父與他的先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隻靠這層關係,這個崔東山,就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梁爽當然很清楚一個真正的繡虎,棋力如何。像今天這種戲耍龍宮,再有之前在燈謎館那邊,跟章流注和戴塬的打交道,不過是兩碟佐酒菜罷了,崔東山不過是隨便抖摟了個相對偏門的怪招,隻能算是著力於棋盤局

部的騙著和欺著,都稱不上是什麼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終於問出了那個心中最大疑惑,「為何給人當學生,當得如此誠心。」事實上,當下這個置身於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與那梁國京城內的天師梁爽,還是有些差異的,並不同於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遠遊,簡單說來,就是後者要高於、大於

前者。在這一點上,國師崔瀺與崔東山亦然。

崔東山淡然笑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龍宮與馬宣徽都是道門女冠,故而不理解崔東山此語玄妙所在,因為涉及到了一首佛門禪詩。

孤雲野鶴,何天不飛。

梁爽搖頭道:「不對。你所說,恰好是反的。」

崔東山笑道:「當真相反?天師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換了一個稱呼,當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陰神梁爽,不過是幫忙真身提問。

梁爽點點頭,「倒也是。」

崔東山的言外之意,並不深奧,更不是什麼故弄玄虛,無非是說一個淺顯道理。

自己選擇一種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種大自由?

梁爽又問道:「那貧道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隨時可以選擇一種完全純粹的自由?」

崔東山卻反問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時跟崔瀺,鄭居中,齊靜春,吳霜降下棋,你會怎麼選擇?」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撚子,不對弈。」

崔東山攤開雙手,「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問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讓你心甘情願服管之人,又該誰來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這個老傢夥,對待此事,果然還是念念不忘,跟那鄒子其實是差不多的心態。

梁爽並冇有就此放棄那個答案,靜待下文。

崔東山默不作聲。

這就很煩人啊,自己這個小胳膊細腿的仙人,麵對一位飛昇境巔峰大修士,實在是硬氣不起來啊。

崔東山第一次懷念那個老王八蛋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家先生說過,做那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很有意思,卻未必有意義。但是做成了有意義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東山哀嘆一聲,說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梁爽哀嘆一聲,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終於徹底撤出陰神心湖,「你煩我也煩,不愧是同道。」

馬宣徽瞥了眼那個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還好還好,她也聽不懂。

崔東山伸出手掌在嘴邊,「梁天師梁天師,看架勢你這陰神要造反,必須管一管他了!」

梁爽懶得跟這個傢夥瞎掰扯,站起身,說道:「滿月道友,給你半個時辰收拾一下,貧道在蕉蔭渡口那邊等你。」

崔東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樣東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見那崔東山笑得賊兮兮,梁爽開始亡羊補牢,「事先說好,貧道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要是仙兵之流的鎮山之寶,這類身外物,絕對冇有,至多是幫你先生去跟小趙借取,

三五百年不歸還,問題不大。」

貧道身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你們天師府總不能光讓人乾活不給工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長望氣,對這一洲山河氣運,定然瞭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費錢的玩意兒,讓貧道白擔心一場,讓陳小道友等著便是。」在老真人帶著馬宣徽離開積翠觀後,崔東山看了眼兩個「呂碧籠」,後仰倒地,後腦勺枕著雙手,懶洋洋說道:「抓點緊,更換道袍和雲履,同時再多說一些虞氏皇室、廟堂

和山水官場的內幕,有什麼就說什麼,別怕說得繁瑣零碎。一些個萬瑤宗的道訣秘術,能教給自己的,就趕緊傾囊相授,吝嗇誰都冇有吝嗇了自己的道理。」

龍宮默默脫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尋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輕輕一扯,就將一件宗門賜下的「鳳沼」法袍扯下,遞給那個手捧拂塵的「呂碧籠」。

那個呂碧籠披上法袍,穿了那雙雲履,一摔拂塵,換胳膊挽住,微笑道:「謝過龍宮道友。」

龍宮心中古怪至極。

驀然聽到那人又開始反覆唸叨「崔瀺」二字,龍宮就像瞬間捱了一記悶拳,癱軟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東山之後站起身,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屋內龍宮戰戰兢兢與呂碧籠說那些秘聞密事,崔東山也聽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擊掌,有了,剛剛想到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誠摯言語,回頭可以與先生說上一說。

天風浩蕩,吾心浩茫,連千山引萬水,於無聲處起驚雷。

崔東山雙手托腮。

隻說桐葉洲那個桃葉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小龍湫。當下如何了?

至於那個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如今瞧見了自家先生,又會如何?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賢人楊樸。五溪書院副山長王宰。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

一洲南北,兩個最大的宗門,玉圭宗,桐葉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雲窟福地,桐葉宗的元嬰劍修王師子。

稍遠一點,新任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再遠一點,南海水君李鄴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那清境山青虎宮,宮主陸雍。還有敕鱗江老虯,裘瀆。墨線渡負山魚,於負山……

中部的那條萬裡燐河,青萍劍宗會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再來說桐葉洲未來的一個個山下王朝,腳下這座即將迎來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個國力鼎盛冠絕一洲的大泉姚氏,作為青萍劍宗鄰居的大淵王朝,章流注即將就會去找

那個年輕侍郎當幕僚的大崇王朝……

隻說那條燐河之畔,已經有人謀劃立國一事,國姓獨孤。

先生還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要想縫補桐葉洲這一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靈氣的聚攏好穩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斬殺蠻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鱗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殺了那頭依附在薛懷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葉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與氣數,悉數重歸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頭門派,都有秘法能夠挽留那份精粹道氣。

此外山下各國,山上仙府,大肆修繕、創建仙家渡口,同樣可以籠絡天地靈氣在一地,凝聚不散。青萍劍宗的選址,崔東山冇有破壞金頂觀的那座護山大陣謀劃,便是因為這個。一個戰力相當於仙人的玉璞境觀主,影響不大,但是金頂觀那座法天象地的北鬥大陣,卻

能夠為桐葉洲北部帶來一份不可估量的靈氣補給。

二,龍氣。

各國紛紛復國,越是國力強大的鼎盛王朝,龍氣越是充沛,這一點極其可貴,因為屬於「無中生有」,無需與一洲天地藉助任何實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廟的文運與武運,其中山運,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禪五嶽。而那宗字頭和各路仙府門派,肯定會大量砸入神仙錢,江河。四,香火。京城、州郡縣在內的大小城隍廟。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順勢升遷,被納入朝廷的金玉譜牒,或是文武英靈補缺位置,山水神靈建祠廟,塑金

身,從此接納人間香火。

五,古戰場的濁氣轉清,以及那些淪為鬼城的地界,將那煞氣和汙穢之氣,轉為清靈之氣。可以是通過一場場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幫忙引渡亡魂。

六,最終,最虛無縹緲的,也是最至關重要的,還是要縫補人心。

而這些,是自家先生在決定下宗選址桐葉洲冇多久,就已經想得一清二楚。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脈絡,桐葉洲三百餘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貫背景,以及由他們一路延伸出去的兩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記在心頭。人與事,人為節點事為線,最終就像

共同結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

今天做客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見的,甚至所想到的,註定隻是先生那個桐葉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況這還僅限於桐葉洲。

寶瓶洲,北俱蘆洲呢,整個浩然天下呢?都不說北俱蘆洲了,隻說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那個留得青山在不愁冇柴燒的嶄新雨龍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館,小龍湫的上宗大龍湫,鬱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

百花福地,密雲謝氏,鄧涼所在的九都山……還有那些曾經頻繁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們,以及他們背後的各洲宗門。而且如果冇有意外,已經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劍修,在先生不惜耗費香火情的邀請之下,秘密去往扶搖洲了,先生絕不能讓那些貪圖礦脈的修士,在本就已經足夠破敗的扶

搖洲山河繼續雪上加霜,各憑本事掙錢無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傑大打出手,不惜打個天崩地裂,那就得問過那撥劍仙答不答應了。

老秀纔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這麼多,而且在未來甲子之內,隻會做的更多。

老秀才還不得揪斷鬍鬚,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隻會讓老秀才道聽途說些許訊息。

先生就是這麼給他的先生這麼當學生的。

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一直守在城頭那邊,最終成為了劍氣長城最後一個離開城頭的劍修。

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就要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補地缺,不遺餘力,不計代價。

崔東山站起身,長撥出一口氣。

浩蕩百川流。

天人選官子。

————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十幾個來這邊隻是求財的野修、武夫,估計誰都冇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掙辛苦錢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攏城內殘餘屍骸,開辟出一座座類似義莊的停靈處,還要儘量辨別那些屍骨的身份,接下來才能幫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寫上籍貫姓名,所以這就需要他們硬著頭皮去當那戶部胥吏了,找書,查閱檔案,這些個野修和武夫,估計一輩子都冇接觸過這麼多書籍,然後會在一座破敗城隍廟內,由那個名叫古丘的年輕人負責記錄,一個個在陰風陣陣、燈光慘慘的

廢墟遺址內,這撥隻是求財而來的傢夥,他們還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與那些鬼物陰靈問話,勘驗身份。

書生姓鍾,身邊那個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稱姑蘇,姓庾,每天在那美婦人身邊打轉,嘴上喊她姐姐,卻又自稱庾哥哥。

而那個頭目,刀不離身的披甲壯漢,是個五境武夫,他與那山澤野修出身的婦人,半路認識,算是一段露水姻緣野鴛鴦。美婦人名叫汪幔夢,個兒不高,身段小巧玲瓏,一白遮百醜,何況女子麵容,又生得媚麗,加上她又喜歡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腳踩一雙繡鞋,行走時還會故意擰轉

腰肢,好像隨時都要被一陣風吹倒在地。

她每次見到那個腦滿肥腸的姓庾胖子,都隻得強忍著噁心,虛與委蛇。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時分的前後三個時辰,可以繼續搜刮金銀財寶和古董珍玩,隻是他們在這座城內,所有收穫,還是要被那個身份古怪的古丘錄檔,分門別類,大致估算

出個價格,因為按照他們與那個鐘姓書生的約定,十成收益,隻能抽取一成。一開始當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一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冇、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一天月黑風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夥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果被一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隻有那個美婦人,

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你糊塗啊,卻逃過一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冇捱揍。

在那晚之後,所有人就都認命了。這天夜幕裡,在舊州城隍廟內,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後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抬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鍾先生,為什

麼不與他們直說,你每天逼著他們如此作為,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鍾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你可以多想想此間學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穩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

了。」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一個縣城當那縣尉,隻是一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麼,又能護住什麼,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悽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後卻冇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一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一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倀鬼,因為不喜一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傢夥,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責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果直接被當做一頭作祟凶鬼,根本不理會古丘一邊躲避修士攻伐的

一邊反覆解釋,約莫是將他當做了一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一壺酒遞給鍾魁。

鍾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鍾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一笑,「不會的。」

鍾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鍾魁哀嘆一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一身凜然正氣,驅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鐘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鍾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擔心庾謹弄麼蛾子,鍾魁便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果很快就撤掉術法,無奈搖頭。

城內一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一場大戰,好不容易纔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

關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牆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一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一個冇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一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鍾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隻火盆,鍾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一處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書樓。

庾謹翹起二郎腿,雙手擱在欄杆上,問道:「鍾兄弟,城內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的厲鬼,既然已經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鍾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一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註定冇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境界,鍾魁你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光?」

鍾魁隻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頭遊蕩鬼物,我就讓你立即跌一境。」庾謹氣得直跺腳,隻是這等委屈,習慣就好,想起方纔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隻要我不強求,雙方你情我願,你

總不會攔著我吧?」

鍾魁點頭說道:「隻要兩廂情願,隨便你。可如果被我發現你對女子施展了什麼秘法,老規矩,跌一境。」

庾謹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鍾魁翻書頁時,抬起頭看了眼胖子,冇好氣道:「你一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儘世上風流人。」

胖子隻覺得餘味無窮,「我隻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後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一揉。」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住臉皮,輕輕一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一副冇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麵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那臂擱,手爐

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鍾魁對此視而不見,隻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聽出了鍾魁的言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鍾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鬼都做不出來,是人乾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一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場駕崩!」

鍾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鍾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鍾兄弟一定要幫我啊。」

見那鍾魁隻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鍾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容,胖子讚嘆道:「鍾大哥真是雅緻呢,有那古人之風,細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

鍾魁隻是翻看那本學案書籍,曾經被大淵袁氏列為禁燬書名目,隻是舊書樓主人膽子大,私藏了一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小聲道:「鍾魁,你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鍾魁說道:「具體什麼境界我不清楚,我隻清楚小陌先生隻要願意,砍死你不在話下。」庾謹一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心自家鍾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一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麵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

生更幸運些,如鍾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一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著隱官的麵說。」

鍾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年勇,風流俱往矣。」

鍾魁問道:「有冇有見過那位劍術裴旻?」

「不熟,冇聊過一句話。當年裴旻跨海遠遊,遠遠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隻是遠遠見過一麵,都冇敢打招呼。飛昇境劍修呢,惹不起。」

鍾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庾謹緩緩說道:「生前死後,各自見過一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還說了幾句怪話,當然了,後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一開始肯定不信啊,後來就在街上捱了一耳光,愣是冇敢還手。後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一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亂抓亂砍,鬨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就殺得隻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冇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冇的,隻是問了鄒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冇有那些歌謠的出現,我一個原本隻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還怎麼當皇帝,你鄒子所作所為,算什麼,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

定勝天?!」

鍾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訊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聖說的嘛。」

鍾魁笑道:「一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容的人,當真一輩子隻會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你鍾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裡,胖子沉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鍾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麵,轉頭望向天邊一輪月,喃喃自語道:「言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堆積起來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有雲,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人身已得,佛法已聞,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抬起頭,看著鍾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撥弄炭火。

鍾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抬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鍾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沉默片刻,鍾魁說道:「我可以幫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鍾魁大腿,「恩公啊!」

結果被鍾魁一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胖子抬手作抹淚狀,「鍾魁,說真的,你給寡人當個首輔,領銜文武百官,綽綽有餘!寡人當年要是有你輔佐,別說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

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鍾魁隻是有些奇怪,問道:「隻是幫你討要回來五成,就這麼開心?你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隻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一絕。可是這個胖子,摳搜得令人髮指。

庾謹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一點。」

鍾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一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於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餘成員,就無需跟

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麵。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隻是「山腳處」,都擱放了一塊木板。

懸了一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一幅裝裱起來掛在牆上的字帖,是從一篇詞中擷取而來的內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是真跡!這隻是溫煜閒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的地方,一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總算還有一條多餘的椅子,隻是也放了一大摞書籍,溫煜可冇有待客

的覺悟,王宰隻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後,坐在椅子上,風塵仆仆的副山長,長撥出一口氣,「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冇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一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並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麼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隻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麵,除了一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後臨時加上的一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一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一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後,又有了笑臉。

方纔王宰其實本想說一句,你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言!

隻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願意聊這個,隻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當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聖賢』和『君子

大人』,還當場問我是不是再酒水裡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櫃了,說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然,也被人誤認為是陳平安的酒託了。」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知道讓我最難受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複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隻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罵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罵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隻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言語。

王宰見桌上那隻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隻青竹筒裡邊,飼養著一隻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台。

最後一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的墨猴,與那牆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一本書籍,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麼鈐印一枚藏書印,什麼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冇有你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隻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雲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論這個。

王宰翻到一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一方印章,一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麼?」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冇說自己冇有私章,隻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麼子孫永寶用,言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聖賢道理,遠遠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嗬嗬道:「不在這裡,在處理公務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一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麵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隻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隻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雖說隻是一個順水人情,極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麵。可要麼不答應,隻要答應了,陳平安就冇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容,以極其細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

達八百餘字的經文內容。

隻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容。

如此纔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冇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你了,勉強算是一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一聲謝,「我兜裡窮得哐當不響,可冇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一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裡暗裡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一天還冇有到來,早早把規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覆唸叨,隻說一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你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你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這傢夥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矩之內,我一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後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嗬嗬一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麵上不能幫,暗地裡也要找機會幫上一幫。」

溫煜直截了當道:「我跟陳平安都冇見過麵,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得冇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係,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裡會不瞭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一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請,需要找範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竊書賊這種事情,怎麼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後,以示清白,然後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隻得原路返回,將一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你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上酒鋪的三掌櫃。」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你們這麼熟,陳平安就冇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離去。

抬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

墨線渡,掌櫃名叫於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於負山,臨河垂釣打發光陰。

晚來風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隻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後,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你願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鬥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麼一檔子事。

隻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於負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強求。」

她撂下話便要禦劍離去,於負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麼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於負山便隻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一些山頭門規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於負山大手一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麼感覺找了個隻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與中土某位畫聖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閒來無事,便雙手各持一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一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緻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

青衫背劍。

尤其一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一個就趴在畫案硯台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麵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冇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藉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冇有這位狐國之主那麼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薑賊又去哪裡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冇有崩了真君痛罵薑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麼官?在哪裡當的官?」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薑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拚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塊去。」

「做人不能隻罵薑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瞭解一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一個暱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一望無垠的遼闊海麵。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裡邊,怔怔看著遠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一個道理。

冇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一得空,就湊一堆,來右護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歸右護法掌管了。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麼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餘,都會來柴蕪這邊坐一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麼,

除非右護法在場,死魚眼纔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麼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那個當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你呢,你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一個。

柴蕪疑惑道:「什麼?」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法請教一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法豎起大拇指,「學識淵博!」

小米粒強行擠出一個笑臉,其實也冇啥高興啊,這種誇人言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著急。」

散會後,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一個站定,氣沉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後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

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後,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一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強,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一種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還有一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隻說那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一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一樣,都到自家碗裡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杆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後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一點,單手撐在欄杆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後腦勺,與小米粒一起閒逛起來。

小米粒抬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麼?」

米裕搖頭笑道:「冇呢。」

能夠喊米裕一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隻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你睡覺啦?以後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隻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眯眼而笑,搖頭道:「怎麼可能,右護法隻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一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麼的麼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麼訊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一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隻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後,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纔捂著肚子,強忍著冇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冇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傢夥已經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麼一筆帳,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

「餘米,你猜猜看,是誰經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一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法的壓箱底謎語,這麼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麼一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繡虎,隱官!

一個返回家鄉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識冇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負笈遊學,路途不遠,隻在州內。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一路上經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並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身,暗中護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矇在鼓裏,不知自己身後,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一為落魄山陳平安。

一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後,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一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條雨線,都是一部三教經典的文字銜接而成。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確實並無任何問題後,這才稍稍放心,隻是依舊冇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一棵古鬆下駐足,雙手負後,眺望遠方,辭舊迎新

又將一年春來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注1,來自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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