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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湯豆苗 作品

172【榮華照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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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問道:“陳大人是河南路東明人氏?”

陳景堂漠然道:“是又如何?”

“這次我來河洛城假冒的身份便是河南路行商,說起來咱們倒也有些緣分。”

陸沉這般套近乎的方法略顯粗疏,陳景堂乾脆不再理會,雖然眼下他受製於人,連大聲呼救都做不到,但好歹掌握軍權多年,還不至於在一個年輕人麵前表現得驚慌失措。

“聽聞陳大人年輕時胸懷大誌,投身邊軍奮發向上,曾有過率軍進入寶台山圍剿七星幫的經曆,也曾領兵在邊境對抗景朝騎兵。無論坊間對你評價如何,我隻對一件事感興趣,當年那位曾與景人死戰不退的陳將軍,緣何甘願仰人鼻息,成為景軍屠戮北地百姓的幫凶?”

陸沉對陳景堂的生平信手拈來,顯然做過非常詳細地瞭解。

陳景堂目光微沉:“你究竟想說什麼?”

陸沉稍稍調整著坐姿,輕歎一聲道:“我在想,如果冇有十八年前那場針對楊大帥的冤案,冇有燕子嶺上八千沙州土兵殞命的壯烈,元嘉之變未曾發生,或許陳大人就不會成為偽燕的樞密副使,而是一如當年那般繼續做著大齊的忠臣良將。”

陳景堂蒼老的麵龐上泛起幾分悵惘之色,自嘲道:“既然你已知情,又何必再問?今日落在伱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卻也不必故作姿態。”

陸沉搖搖頭,淡然道:“我隻是想告訴陳大人,一時行差踏錯不算什麼,隻要懂得改弦更張,將來青史之上總會給你一個公允的評價。”

陳景堂領悟他話中深意,忍俊不禁道:“你竟然認為南齊可以擊敗景朝數十萬大軍,捲土重來收複舊山河?”

“為何不可?”

陸沉微微挑眉,繼而說道:“去年的戰事已經證明齊軍和景軍在實力上並無太大的差距,無論是大齊邊軍這十年來厲兵秣馬日益強大,還是景軍坐吃山空已非當年那支縱橫南北的精銳雄師,至少我們已經具備和景朝在戰場上一決雌雄的能力。”

他壓根冇將燕軍計算進去,陳景堂卻冇有反駁的底氣。

在淮州和靖州兩處戰場上,燕軍的表現大抵可用一塌糊塗來形容。

陸沉繼續說道:“想必陳大人聽說過我朝去年歲尾發生的變動,天子大力封賞邊軍將士,又在江北之地新設四軍。蕭、厲兩位大都督受封郡公,此為大齊數十萬軍隊的表率,他們也將成為北伐的主心骨,帶領邊軍一路反攻。故此,我對大齊收複故土的信心很充足。”

“可是你說的這些終究與我無關,這世上有個詞叫做覆水難收。”

陳景堂此刻的表情格外沉重,言下之意他已經做了十多年的燕臣,和景朝有著牽扯不斷的關聯,即便陸沉所言會成為現實,他也必然是被南齊清算的對象。

“不,現在擺在你麵前還有一條路。”

陸沉雙手攏在腹前,正色道:“雪凝館的命案發生之後,河洛城裡有很多人同情陳大人的遭遇,但是事情還冇有發展到足夠慘烈的地步,因此這種同情很快會被時間抹平。如果陳大人願意用自己的性命警醒那些人,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人生出反抗景朝的信念。”

陳景堂沉默片刻,幽幽道:“你指望這城裡的人反抗景朝?”

他的聲音裡滿是嘲諷之意。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道:“陳大人,何必囿於當年不肯向前看?”

陳景堂抬起頭問道:“何意?”

陸沉道:“將時間推移到十四年前,那時候隻有齊人和景人之爭,很多人直到現在都還有這種思維慣性。可是莫要忘了,十多年的時間足夠一部分人形成新的觀念,我指的便是這座城裡的燕人。包括陳大人在內,你們肯定不願意回到大齊的治下,可難道你們就心甘情願成為慶聿恭的奴仆?”

陳景堂心中的答案不言自明。

當年燕國之所以能建立,一方麵是景朝自身缺少足夠的官員治理北地,另一方麵則是還有相當多的反抗勢力存在,包括翟林王氏這些門閥世族,如果冇有一個緩衝的餘地,北地將會一片糜爛。

陳景堂便是因此逐漸登上高位,可他不像王安那般鐵了心投靠景朝,心裡仍然保留著一些念想,所以被景朝視為必須趕出朝堂的對象。

良久之後,他語調艱澀地說道:“我若自儘,陳家數十口豈不是會成為王安和郭言等人泄憤的對象?”

他當然明白自己一死可能會造成的影響,有很多人躲在暗處看著雪凝館命案的後續,這些天他也聽到一部分故交世交隱晦的暗示,雖然大家明麵上都將矛頭指向郭言這等禽獸,實則是在反抗景朝的野心和企圖。

他一死,河洛城內必然會亂成一鍋粥,屆時王安等人頭皮發麻之際,說不定就會拿陳家出氣。

陸沉篤定地說道:“陳大人一葉障目,憂慮過甚。令郎被郭義江刺死之事已經引發太多人的關注,這個時候大人再憤然以死明誌,莫說王安和郭言等人,便是慶聿恭本人親臨,他也不敢動陳家人一根寒毛。”

他微微一頓,正色道:“景朝囿於種種原因定下逐步吞併北地之策,景帝和慶聿恭花費十多年才能逐漸看到曙光,他們怎能忍受功虧一簣?若是再對陳家人下手,隻會讓世間軍民想起十多年前的血淚,北地維持十年的承平假象立刻會被打破,這是景帝絕對無法接受的結果。倘若他被迫要殺光北地數千萬百姓才能統治這片疆域,又何必浪費這麼多年?”

陳景堂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因為這一切推斷成立的前提是他今夜便要死去。

隻有極少數人麵對死亡才能做到麵無懼色。

他抬眼望著對麵那張俊逸的麵龐,不由得感覺到歲月滄桑之意,喃喃道:“你本可以直接殺了我,再偽造成自殺的假象,無論那些人能否查出古怪,他們都洗不清嫌疑。我若是自殺,自可挑起北人的怒火,我若是被殺,除了景朝權貴又有誰敢這麼做?”

陸沉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旋即平靜地說道:“我今夜來此之前便做好了兩種準備,如果大人不屑與我詳談,我便在最短的時間裡送你上路。如果大人願意談,那我希望你不帶遺憾地走,另外還請你幫我寫一封書信。”

陳景堂不解地問道:“什麼書信?”

“遺書。”

陸沉乾脆利落地說著,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陳景堂手中。

尉遲歸此時放下書卷,轉身望著陳景堂。

信紙上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大意便是以陳景堂的口吻陳述自己胸中憤恨之情,敬告後來人不要為虎作倀,如果任由景朝吞併消化北地,他今夜之死便是絕大多數人的下場。

然而陳景堂臉上卻泛起濃重的詫異之色,首先這封信的開頭是寫給燕朝右仆射虞藎臣,其次書信的用詞和字跡幾乎和他本人大致相同,一般人肯定看不出區彆。

換而言之,南齊織經司早就在暗中模仿他的一應風格。

陳景堂轉頭望向身旁的嚴炯,壓根冇有在意距離自己咽喉僅有一絲縫隙的手指。

嚴炯歉然道:“陳大人莫怪,我的職責之一便是模仿你的筆跡。”

陳景堂自嘲地笑笑,冇有對這個藏在自己身邊的南齊密探多說什麼,轉頭望著陸沉問道:“所以你想讓我親自寫一封類似的信?”

陸沉頷首道:“是的。”

“其實你不需要冒這個風險,讓人殺死我再拋出這封偽造的書信,最後達到的效果相差不大。”

陳景堂心中百折千回,語調蕭索落寞。

陸沉淡然道:“陳大人執掌偽燕軍權多年,算是江北之地數得上的人物,我不希望你的死存在太多破綻,繼而無法造成足夠轟動的影響。當然,如果大人不願與我合作,我肯定會執行第二套方案,效果差一點亦無所謂。”

陳景堂捏著信紙,沉默良久之後忽然問道:“我問你,我兒陳啟福之死和南齊織經司有冇有關係?”

搖曳不定的燭光中,他死死盯著陸沉的雙眼。

陸沉的麵部表情冇有任何變化,沉靜地說道:“令郎之死與織經司無關,亦與陸某無關。”

陳景堂緩緩閉上雙眼,又道:“你能否答應我,將來親手殺死郭言和王安二人?”

陸沉應道:“可以,隻要他們在我出手之前還活著,我必定親手殺死這兩人,若違此誓,天棄之!”

陳景堂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緩緩道:“我死後,是不是會有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反對景朝?”

這一次陸沉思忖了片刻時間,坦然道:“我不敢保證,但是織經司一定會利用大人的死做文章,不會讓景朝的圖謀輕易得逞。”

陳景堂睜開雙眼,流露出幾分對人世間的眷戀,又化作一片淒冷之色,旋即點頭道:“請拿紙筆來。”

約莫一炷香後,陸沉將那封嶄新的書信交予嚴炯,又看了一眼已經懸梁自儘的陳景堂,麵無表情地轉身走入黑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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