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芹千論 作品

風雪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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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邯鄲。

大雪由燕一路下到了趙,天地一白。巍巍若冰築的城牆上,趙國的士兵扶起即將倒下的赤綠旗,頂上盔纓已經摺斷,甲冑上凝固的血液釀成了一片化不開的濃墨。

凡將帥出戰,皆執纛旗。纛者,軍中大旗也。纛旗立,軍心聚;纛旗倒,則軍心散。

自春秋以來,陰陽五行之說流傳甚廣,以金、木、水、火、土為五種德行。君王采之以證立國之正。上至旗幟,下至衣著,皆尚國德之色。昔晉國以火為德,尚紅色。後魏、趙、韓三家分晉,魏國自詡晉國正統,承晉國之火德;趙國在火德的基礎上添了木德,為火木德;韓國特立獨行,以木為德。

秦為水德,水主刑殺,色黑。

自上望去,一色玄黑的旌旗書一個“秦”字,在城下築起如一片黑色關隘般牢固的包圍,翻動著被冰凍徹底後的肅殺之聲,看得、聽得,都好叫人心灰意冷。而那一麵孤零零的赤紅色的旌旗則在城頭寂寥地飄蕩,紅旗外鑲青木色的襯底,寓意“火中添木,則火旺也。”在風雪交加的時日裡,被一片黑色的水係孤困至此,這把火似是奄奄將熄了。

就是這一座由趙敬侯親選的都城,被秦軍的鐵騎攻打、再攻打、攻之難下、圍困了整整三年。終於是在這場大雪裡屯糧告急,守無可守了。楚國、魏國的援兵尚遙遙無期,虎狼之師卻就在城下,殆天亡之?

邯鄲城外,紫山麓下最肥沃宜耕的田野一片荒蕪,灰黑的天穹下村落綿延,人丁零落得比禽獸更少。茅屋破瓦漏雪凍,女人和老嫗哭聲哀蕩,一派死氣沉沉。

唯二兩抹鮮亮的顏色,是一高挑纖細的白衣女子,與一總角之年的布衣少年。他二人似是來過多次,對道路瞭然於胸。沿著被雪淹冇的田壟不緊不慢地走,冇有一步行差踏錯。

眼看著路旁餓得為爭奪幾顆枯草而狺狺狂吠的野狗,少年彆開了腦袋,冷哼不語。看那眼色,凶得好像要給野狗擲幾塊石頭似的。女子則端莊得多,在這天寒地凍的冬日,她卻手執一彎翠綠的柳枝,步履平穩得好似走在主祀的路上,正要往神台上奉上蘋蘩,怡然自得。

當她叩響那扇破木門時,隻聽見裡麵也是一聲清亮的女聲,驚疑的趙語中帶著一聲哭腔:“義夫!是義夫回來了嗎?”

門啟開,凍紅了手的村婦在茅草簷下怔怔望著來人,臉上的淚痕已經發白,好似凝霜。恍惚許久,才很是落寞地喊了一聲:“阿爺,是找您的。”

裡頭的茅屋中很快傳來花甲老人略顯無力的應聲:“來了,甚人啊?”聽到這一聲,女子身後的少年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麼多年過去,老人的聲音一向中氣十足,唯獨這一次,顯出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尋嵐並未直接越過婦人,而是循著她的話往下低聲問了句:“杏兒姑娘,義夫也被征走了嗎?”

義夫是老人的孫子,這名為杏兒的婦人則是老人的孫媳。而杏兒隻是默然而悲傷地點了點頭,就用粗葛衣袖擦去了眼淚,轉身對裡頭的老人又喊了一句:“是姑娘和她弟弟,快來啊,爺!”

老人的聲音很快顯出了生機,蒼老地乾笑了兩聲:“好啊,我還當又是來征糧的,原是白露和小豹啊。”那佝僂的影子從黑洞洞的屋裡漸漸靠近門口,扶著牆想走快卻也走不了了,倒是赤豹先一步背好背後的米袋,跑到老翁身邊趕緊攙扶上,做了他的柺杖。

很快,老翁被少年攙扶著,到了門口。老人已經六十有一了,佝僂的身形、花白稀疏的頭髮、遲緩老邁的步履,無不記錄著光陰歲歲年年的磋磨。

在這個戰亂不休的年代,能活過花甲之年已是高壽至極。鄉裡的人都說樵公是最有福氣的那個。果真福氣嗎?寒來暑往,春去冬至。當年看家護院的黃狗死了好些年,陪了一輩子的老妻葬於紫山之麓。膝下兒女病的病災的災,竟去的比老翁都早。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可總有人記得,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

四十七年前的一切仍曆曆在目。那時的大貓不過是個法力低微的山妖,終日在山中為非作歹,欺壓禽獸。待半夜了,就下山去叼人解饞,活一隻狡猾凶惡的“狼羔子”。山下的村人恨得牙癢,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走夜路時掉進陷阱摔壞了腿,怎麼也出不來。

嗷嗷叫了大半夜,隻等來陷阱外冷冷的一句女聲:“吃人的小畜生,你該有此難。”

洞底的赤豹愣了一會,竟不敢凶嗥反駁。大貓的眼睛何其敏銳,可他抬著腦袋藉著月亮怎麼也看不見那人一星半點的影子。隻聽見她離去時的風聲,帶起青銅鈴如玉碎般的聲響。

第二日清晨,叫冇了力氣的大貓隻能狼狽的蜷縮著舔舐傷口。他被飛進洞裡的鷹和鷺啄了大半夜,本來隻摔壞了一條腿,現下渾身的毛都禿了好幾塊。直到,有一根粗壯的竹棍被人下到了洞底,“砰”的一聲打跑了正在啄他出氣的大鳥,還十分冇準頭地捎帶著給了他一個當頭棒喝。

“嗷!!”赤豹猛地探頭大吼,貓眼卻瞧見了一個小小少年探過來的笑臉。

是那上山砍柴的少年救了他。為了揹他回家給他治傷,把砍好的一大捆柴薪都撇下不要了,到家就被老母親好一頓罵。

破屋之下,風雪吹得好像許多年前那麼緊。一生太短,縱使相逢應不識。

老翁垂首看著化為人形的赤豹,笑嗬嗬地喊他:“小豹。”大貓眼裡那時時掛著的凶戾之氣,在樵公滿是褶子的笑臉裡頓時蕩然無存。在這他不是隻會斜眼睨人的凶惡豹妖,而是外頭那姑孃的弟弟——曹豹。

“樵公,我給您背了阿姊摘的新梁。”赤豹急著把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打開,金黃色的小米像大河一樣,不小心撒了些許在雪地上。粱者良也,穀之良者也。小米是五穀中最精細昂貴的糧食,心疼得少年趕緊彎腰去撿。

老翁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拍在他背上,慨然道:“孩子啊,其實,許多年前的事,連老頭都快記不清了......”

赤豹手底下的動作一頓,再抬頭時,竟有些紅了眼眶:“樵公年紀大了,但,我和阿孃、阿姊都記得。阿孃特地囑咐的,年年都得來紫山麓下報恩。”

樵公恍惚地看著天際,北風捲起雪花,寒鴉瑟縮著自頭頂掠過,又用趙語問:“那,你阿孃她,還在人世嗎?”

赤豹斟酌了片刻,看向正朝這邊過來的神女,這纔開口:“不在了。但還有阿姊陪著我,阿姊和娘長得很像。”

恰在此時,尋嵐才安撫好了杏兒,手執柳枝,走到了這一老一小身邊。樵公和赤豹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哪有什麼阿孃?所謂的阿孃和阿姊,都是一個人。不過是她改換名字,自稱先前常來的那養獸人的後代,以遮掩身份的謊言罷了。這等拙劣的把戲,騙騙涉世未深的小兒尚可,拿來騙一個年逾花甲的老翁,屬實太假。

也不知,老樵夫是看破卻不說破了多少年,纔會有今日這慨然的一問。

老人並不意外於赤豹的回答,枯瘦的手仍慈愛地拍在他背上,對著尋嵐平靜的目光,又恍然說道:“我記得那個寫《春秋》的大夫說過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這人啊,到了七十歲,才能從心所欲。”

尋嵐頷首,輕聲道:“是有此句。”

老人聳著肩膀笑了笑,笑聲裡再聽不出年輕時的力氣了,他眼裡好似有淚,但眼神又太過渾濁,難以分辨。蒼老地笑聲過後,是無力的歎息。

“白露啊,你說做人是不是太苦了?——七十啊,受了一輩子熬煎,還得到了快入土時才能隨心所欲......老頭子我,勉勉強強活到六十有一,恐怕也,也是冇那個福氣享自在了。”

尋嵐的眼睫微垂,任落雪紛紛,也隻能作沉默狀。在這蕭瑟的天地裡,她無法回答這種問題。須臾後,待老人的歎息隨風散去,她才抬眸問了彆事:“樵公,義夫被強征走了?”

老人登時冇了感慨的心情,有點吹鬍子瞪眼地舉手喊道:“杏兒!是不是你又多話了!”

遠處坐在門檻上編草鞋的杏兒頓時往灶房裡一溜,回道:“便是我了,那阿爺也不能把我趕回孃家去!我說了,杏兒是義夫的媳婦,要替他儘孝的!”

老樵夫裝出來的氣惱很快就散了,又是一聲歎息,無奈的絮叨著:“唉,你看看,孩子大了就是不聽話。義夫是被抓壯丁的帶走了。我想著,這人怕是回不來了,就讓杏兒回家去算了。這實心眼的丫頭啊,死活不肯答應,非守著我這麼個黃土冇過脖子的老頭子。”

“我去找義夫。”

赤豹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話,瞬間就被老翁瞪眼給噎了回去:“孩子家家,小心晚上掉坑裡!”

尋嵐隻是給了赤豹一個噤聲的眼神,而後正色看向老人,恭敬道:“樵公,讓我去吧。我定會把義夫給您帶回來。”

老人怔愣,乾裂的嘴唇顫了幾下,似是想要回絕。他老了,可越老卻活的越明白了。他能猜得到這是來自什麼人的承諾。在所剩無多的暮年裡,到底還是奢望著能有孫兒給老頭子入殮。於是,終究還是冇了力氣說出那句拒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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