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番茄醬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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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涼州坊市大開,長街之上往來商販雲集,行人絡驛不絕,熙熙攘攘,一時不察不知是誰踩了誰的鞋,誰又扯了誰的冠。

林妱蹲在菜攤子麵前,將手上拎著的物件擱在地上,掀開上頭的黑布,裝飾精巧的八角籠裡頭,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珍珠兔。

它毛髮淩亂不齊,耷拉著耳朵,一動也不動。

林妱伸手戳了戳,見它仍毫無反應,軟糯聲音中有些無措:“菜伯,大俠不會餓死了吧?”

大俠是那隻兔子的名字。

菜攤主人菜伯早就見怪不怪了:“你又餵它吃了什麼?”

林妱垂下腦袋,頗有些心虛地說道:“我這次冇餵它吃肉,隻不過是把它和後廚王大娘養的小雞崽們關在了一起,我想……或許能幫它練練膽量。”

林妱打小便有個江湖夢,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倘若有一日,她離家行走江湖之際,這隻弱小無助的兔子跟著她,冇點保命技能可如何是好。

想來天上地下飛禽猛獸,無一不是從動手捕獵開始,飛速成長起來的。

故而……兔子也是同理吧。

隻她不曾料到,自己的愛寵“大俠”竟如此不堪一擊,幾隻小雞仔就嚇得它瑟瑟發抖,絕食抗爭。

菜伯長歎一口氣:“你要鬥雞,養隻雞不就行了,做什麼為難一隻長不大的兔子?”,說完,從菜堆中翻出幾個胡蘿蔔,揀了隻個頭最小的,丟進籠子裡。

菜伯和林妱是半年前認識的,他有個小孫女,玩耍時失足掉進了河裡,是林妱救上來的。

後來相熟之後,他才知林妱便是涼州城中大名鼎鼎的林校尉獨女,她和傳言中暴虐的形象倒是半點不符,頂多,也就古靈精怪一些,想一出是一出。

聞見胡蘿蔔的香味,那蔫兔子不裝死了,顫巍巍地爬起來,揣著食物挪了個方向,圓潤的屁股對準林妱,小口小口啃了起來。

見它終於肯吃東西,林妱這才放下心來,她拿起菜葉子,頗為仔細地討好起兔子來,餵了好一陣子,“大俠”才願意抬頭,敷衍地啃了一口青菜邊邊,留下兩個方方正正的牙痕。

獲得了愛寵的原諒,林妱瓷白素淨的臉頰兩側,浮現出淺淺酒窩,本就清麗可人的容色,平添了幾分不諳世事的嬌憨。

菜伯伯一番耳提麵命,叮囑林妱不許再亂投喂驚嚇,她認真記下,連連點著小腦瓜。

畢竟,菜伯可是她認識的菜販子裡最會養兔子的,“大俠”又是他家母兔下的崽,論起輩分,他算是大俠的外公。

隔代果然親,“大俠”一來這兒,啥病都不犯了。

林妱拎起籠子,並一籃菜伯裝好的蘿蔔蔬菜,付了錢,打算家去。

可林妱走得急,轉進小巷中時,冇注意到前頭站著人,差一點撞到一個藍衣男子身上。

她不由得抬頭望去,麵前一行人個個錦衣繡袍,為首的藍衣男子瞧著眼生,後頭的那幾個傢夥她倒是熟悉得很。

左邊那個尖嘴猴腮的是地痞鄭四,在酒樓吃霸王餐還毆打小二;右邊衣冠楚楚的那位,錢莊商戶之子張柯,因不喜讀書,曾捉了蟲蛇放進先生家中,先生八十歲的老母差點嚇得背過氣去……

這夥人有個共同之處,儘是些不學無術的紈絝。

鄭四等人見到林妱,紛紛覺得不妙,今日出門忘查黃曆了,怎麼撞上這女閻羅?

涼州城內,無人不知這林妱。

不僅是校尉獨女的家世,更是因自小習武,常以江湖俠客自居,“行俠仗義”的行徑。

鄭四這些人,無一冇被她修理過,他們看見她,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幸好林妱隻看了他們一眼,便撇開眼去,繼續趕路。

鄭四等人略略放下心來。

若是往常,林妱會有些閒心,逗他們玩玩。

可今日不同,她著急回家。

阿孃最近管她很嚴,她是偷溜出來的,若不是“大俠”實在不吃東西,她也不會大清早來集市。

可林妱她著急走,有人並不想讓她走。

劉騰來涼州城後第一次出門,因結交了好些同道中人,索性打發走隨從,吃酒吃了個通宵。

剛出酒館,就迎麵撞上這小娘子,看著頗有些姿色,他不由上前一步。

“讓一讓。”

林妱有些疑惑,這藍衣男子像是成心堵在她跟前,卻滿臉堆笑,看著不像是來尋仇的。

“小娘子這是去哪兒,這麼重的一筐菜,來,我幫你拿著。”

話雖說著,可劉騰伸手方向並不衝著菜籃子,而是朝著女子垂落衣袖下的那抹凝雪皓腕,摸了過去。

不防,女子反應很快,閃身一躲,他撲了個空。

劉騰舉動一出,鄭四他們皆目瞪口呆。

調戲誰不行,偏挑上林妱?

林妱麪皮雖長得好,卻絕非常人消受得起。

可他們又不能放任事態不管,畢竟,劉騰是太守之子,倘若劉騰出了事,他們不好交代。

鄭四幾人,忙上前勸阻劉騰:“這涼州城中最出名的翠仙閣,那纔是出了名的美人多,郎君我們還是去那兒吧?”

又朝著林妱賠罪:“劉郎君是新任太守的兒子,他吃多了酒,林娘子,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您請。”

點出劉騰的身份,也是想讓林妱有所顧忌,再賠罪道歉,給林妱台階。鄭四這話挑不出問題,隻不過——

“什麼翠仙閣,不去!”

劉騰喝了不少酒,以為麵前不過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一把推開身邊阻撓的人,喊道:“爺看上你了,你說你躲什麼?”

鄭四等人見勸阻無效,對視一眼,各自默契地往後退了一步。

作死可彆連帶上他們。

少女的杏眸中,似乎也帶著些訝異:“看上我?”,打量劉霄的眼神裡,像是覺得新奇,又像是覺得好玩,從來隻有她看上彆人,倒是第一次聽人這般說。

劉騰已然等得不耐煩了。

伸手將麵前女子提著的菜籃、兔籠打翻,徑直走上前去,欲將人攬入懷中。

幸好草鋪得夠厚,“大俠”落在地上,隻是被顛翻了個身,兔子圓滾滾的肚子卡在欄中間,扭不動腰,兔牙磨得“哢噠”作響,表達著它的強烈不滿。

什麼勞什子太守兒子?找死?

林妱抬起眼來,唇角勾一抹弧度,含笑的女子顯得尤為天真爛漫,卻也莫名令人心驚。

周圍死寂一片。

鄭四倏爾想起一事,當初自個兒吃飯不付賬,被人綁住手腳扔到豬圈裡、與豬同食同住時,那時林妱站在柵欄外,麵上的笑容與此刻如出一轍。

張柯也直冒冷汗,他曾往先生家中放蛇,卻未曾想自己一出門便被人套了麻袋,袋裡裝滿蛇蟲,他至今還記得,那種蛇蟲爬滿全身粘膩冰涼的觸感。

……

顯然,劉騰一行人中,不少人有著相同的恐怖記憶,他們不約而同地轉身,往後四散逃去,草台班子分崩離析。

至於為何跑這麼快,林妱那傢夥自小習武,以一打多不在話下,倘若被抓住,還不知道會有什麼等著自己。

再也無人顧及,身後傳來的“哢嚓”骨裂聲響,和男子撕心裂肺的陣陣哀嚎聲。

劉騰萬萬不曾料到,看著柔弱無骨的美人,折磨人的法子會這般陰毒。

骨頭關節,從腳踝到脖頸處,一寸寸被硬生生掰崴,扭曲,再複原……反反覆覆,他最終不堪折磨,疼昏了過去。

見劉騰幾下就冇了反應,林妱倍感掃興。

這人這麼不經玩?她還冇玩夠呢,就暈死了。

林妱拍了拍裙角沾上的塵土,撿起一旁的菜籃子看了看,因菜伯裝得瓷實,倒也冇灑幾片菜葉。

她把兔子肚子推回籠中,“大俠”咕嚕咕嚕翻了個身,四腳朝天躺平,許是受了驚嚇,小肚子上的兔毛炸開來。

她捋了一遍又一遍,整隻兔子在她手下越發潦草,兔眼中透出幾分生無可戀來,看到大俠熟悉的表情,才覺得順眼,方肯罷手。

穿過三條街道,便是校尉府的大門。

府中有一條曲折長廊,是林昭回她院中的必經之路。遊廊儘頭處一座假山,中間是一個月牙狀的小池塘,種了一些蓮花。

初春時節,荷花未開,池子裡光禿禿的,為著好看,阿孃特地養了幾尾鯉魚,日日親自餵養,照料得格外細緻。

林妱遠遠便看見,水榭欄杆旁的石凳上,正坐著一個著碧翠煙衫的婦人,身影極為熟悉。

估摸著是到阿孃餵食魚兒的時辰了,她屏住呼吸,刻意放緩腳步,躡手躡腳,準備偷偷溜走。

“站住,又偷偷跑去哪了?”女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妱無比乖覺地停下腳步,乖乖轉身,舉起手中的兔籠:“兔子不吃東西,我去集市找菜伯看看。”

說話間,特地隱去了“大俠“的名字。

隻因阿孃不願她起什麼“俠”“劍客”一類的名字,每每提起,臉色都沉的可怕。

確切地說,阿孃不喜她提起和習武有關的一切東西。

她記得阿孃曾說過,最後悔的事情,莫過於同意阿耶教她習武。

她是林家唯一的孩子。阿耶阿孃成婚許久,二十多歲纔有了她,阿孃因生她傷了身子,不宜再有孕,阿耶阿孃感情甚篤,故而不曾納妾。

在阿孃看來,習武整日刀槍弄劍,打打殺殺不免危險。

再者,祁國雖民風開放,男女間相處,早已冇有前朝的繁文縟節了,但女子多數還是以詩書樂工為主,少有習武的女子。

可……她實在冇有天資,做不得世俗的大家閨秀。

詩書翻不到一頁,夫子還在上頭諄諄教誨,她卻趴在書案上昏昏沉沉地睡死過去,比夜間睡得還香。

也不喜女工,鴛鴦帕子連鳥頭都繡不完,就丟開手去,舉起滿是針眼的指頭,哭鬨著再也不肯學。

至於管樂絲竹,她倒是難得有幾分興趣。可是,據阿耶說,那樂聲…實在是……非比尋常地刺耳。

單是這樣,也就罷了,可她幼時偏偏愛把林府的人聚在一起,當眾奏樂表演。每每彈奏過後,阿耶說他總會頭痛欲裂,須得躺在床上休養生息許久。

倘若,真允許她那般勤奮練習下去,祁國北境怕是很快要少一位戍邊武將了。

故而,為了她有一技之長,也是阿耶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康健,纔拿定主意說服了阿孃,讓女兒跟著他習武,說是有他護著,定然傷不到女兒。

阿耶說到做到,自己的確未曾受傷,倒是被她打傷的人屬實有些多。

髮絲淩亂,躲躲藏藏,以林夫人對女兒的瞭解,定是又外出做了什麼壞事。

林夫人放緩聲音,斜斜瞥了林妱一眼,繼續問道:“是不是又闖禍了?”

聲音雖溫柔得滴水,表情卻是一臉懷疑,本就心虛的林妱深知不妙。

她暗自醞釀一番情緒,片刻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說道:“我冇有闖禍,阿孃,你為什麼總不信我?”

林夫人心知其中必定有詐,可見女兒難得乖巧,又一個勁地拿濕漉漉的杏眸瞅著自己,頓時心軟不已。

於是不再追問。

隻叮囑了一句:“明年你便要及笄了,彆總是這般往外跑,如今親事還冇個著落,可不許再打架胡鬨了,知道嘛?”

自女兒習武後,遇事隻比誰的拳頭硬,動輒揍得人鼻青臉腫,真令人提心吊膽。

林妱點了點頭:“阿孃放心好了,我有乖乖聽話,你看,是不是許久冇人來林府告我的狀了?”

林夫人想了想,這倒也是,前些年林府有五成來客,都是上門告狀的。到了近幾年,許是女兒長大,真知道收斂了,人也逐漸少了。

“那也要繼續保持。”

“知道啦,阿孃,我幫你灑魚食。”

見女兒端起青色陶瓷蓋罐,林夫人急急阻攔:“彆,我餵過它們了。”

但林妱手比腦快,魚食已倒了個乾淨。

林夫人:“……”

林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許久才憋出一句:“…阿孃,就讓它們多吃點,你看,這魚都餓瘦了。”

池中的錦鯉,不知是體型緣故還是吃飽了,一隻隻明顯遊得很吃力。

這樣喂下去,遲早變成一池子的胖頭魚,林夫人擺擺手:“……算了,你快回自己院子吧。”

候了半天,林妱就在等這句話呢,聞言立刻拎籠挎籃,話音未散,便跑了個冇影。

看著女兒雀躍離去的背影,林夫人不免歎了口氣,都快及笄的年齡了,怎麼還是個跳脫的孩子心性,心裡越發愁起林妱的親事來。

哪個女子到了這個年紀,求親的媒婆不是踏破門檻?可自家這個倒好,把涼州城中半數差不多年紀的小郎君都揍了個遍,“胭脂虎”的名聲傳遍了涼州城,如今連求親的半個影子都見不到,真真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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