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bby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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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佑,生日快樂。”

“啊,你……”

“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見你一麵,可以麼?”

聽筒那頭靜默片刻,隨後傳來一連串細微的、帶著氣聲的笑。

“可以啊。”

*

今年的全國少年(U18)田徑錦標賽,在杭州市體育中心舉行,各省市34支代表隊,700多名運動員參賽,曆時三天。

比賽進入第二天,田賽已近尾聲,徑賽剛剛過半,今天百米半決賽,沈旭在第三組,正在等待檢錄。

這是沈旭最後一屆U18,之前兩屆,他的成績皆不儘如人意,跳高和百米兩項都徘徊在前八,從未觸及獎牌。

但老莫和王教對他卻迷之執著,始終堅信他的實力,並寄予厚望。

臨出發前,老莫曾單獨找過他。

“能成為職業運動員的,天賦和努力誰都不缺,但真正能站上頂峰的就那麼幾個,你知道自己跟他們相比,差了什麼嗎?”

沈旭給不出答案。

毋寧說困惑,不如說是迷茫,因為他從未深究過這個問題。

“拚搏精神,通俗點兒來說,就是勝負欲。”老莫視他如朽木,重重地戳他的胸口,“沈旭,你問問你這裡,你是真的想贏嗎?”

沈旭無法反駁。

的確,哪怕一次,他從未有過想贏的迫切,當初加入田徑隊也隻是因為無聊。

寡淡無味的年複一年,他如局外人一般旁觀著自己盲目且毫無意義地奔跑、起跳、過杆。

也許是最後的掙紮吧。

與其無所事事地混日子,在田徑場上流汗奔跑,至少能感受到心臟是真的在跳動著。

“翻年過後,就是更加殘酷的、成年人的競技領域。”老莫拍了拍他的肩,“今年最後一屆,儘力一拚吧,彆給自己留遺憾。”

“嗯。”沈旭應了一聲,多少有些違心。

摘不摘金無所謂,對他來說,一切好的壞的都會過去,生命無論精彩或是遺憾,終點隻有一個,所以什麼都無所謂。

八月酷暑,接近正午的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汗水帶不走身體的燥熱,隻讓人煩悶不堪。

U18雖是全國性比賽,但由於選手都是18歲以下的少年,實際則是是世少賽選拔賽,同時也為國家隊選拔年輕有潛力的苗子,相較於其他同規模的賽事,受關注度並不算高。

場上除了選手,就是裁判、工作人員、各代表隊教練,以及跟拍報道的各媒體記者。

看台觀眾不多,除了部分熱情的田徑愛好者,其餘多是為選手們加油打氣的親人或是朋友。

郝亮、龍浩、李鹿鳴,還有陳誌,站在看台最靠前一排,身穿紅黃藍綠四色T恤,胸口依次印著“九哥加油”四個大字,而最邊上的曲小玲,白T恤上是一個醒目的“!”。

曲小玲遠遠地衝沈旭揮舞著綵帶球,郝亮舉著碎花遮陽傘,配合著更換角度,替她擋住毒辣的陽光。

兜兜轉轉兩年多,這倆人依舊一個“你是我的女神”,另一個“你是我的友達以上”,連曖昧都談不上。

“罷了,罷了,”郝亮歎氣,“大概革命友誼才更長久。”

沈旭突然語塞。

曾經有個人,也說過同樣一番話。

“其實……其實朋友是比……那什麼,更長久穩定的關係,你懂我意思吧。”

他不懂。

當時不懂,現在也不懂。

大概永遠都不會懂。

他曾經,瘋了一樣喜歡著那個男孩。

“哎,曬死我了,”李鹿鳴抓著欄杆蹲下來,轉頭衝郝亮喊,“猴浪,遮陽傘分一半唄!”

郝亮麵無表情地又把傘往曲小玲那邊傾斜了三十度。

李鹿鳴搓了搓牙:“崽種。”

“大誌,站這兒來,”龍浩指揮陳誌站到了李鹿鳴旁邊,替他擋了大半的陽光,又一臉嫌棄地挪到另一邊,“你指望他,你是不是傻?”

陳誌樂嗬嗬地附和:“挺傻的。”

沈旭走到看台下,仰頭看向上麵那個自己所謂的親友應援團。

這次來杭州看比賽,是郝亮組織的。

過完這個夏天,他們都將踏入無情備考的高三階段。

高中時代最後一個暑假,誰都不想虛度,於是郝亮一提議,其餘三人紛紛響應。

隻是冇想到曲小玲也會來。

“九哥……”曲小玲欲言又止。

郝亮突然咳了一聲,打斷了她:“加油哦,九日。”

*

百米僅十來秒,半決賽結束得很快,沈旭小組第二,電計成績11秒06,總排名第8,驚險出線。

跟昨天的跳高資格賽一樣,1米91,踩著門檻進入決賽。

可這兩項成績,都不是他的真實實力。

雖說決賽前理應有所保留,等到關鍵時刻全力一搏。

但,差得也太多了。

老莫跟市隊的短跑教練圍了過來。

“你是在散步嗎,起跑反應0.172是怎麼跑出來的?”老莫的臉色很難看,“啟動和加速優勢根本冇發揮出來。槍響的時候,你是不是走神了?”

“……抱歉。”

沈旭拿毛巾擦汗,呼吸急促而劇烈。

不應該的。

隻是一百米而已。

這種程度的疲累,太過反常。

回酒店洗澡躺下,闔上雙眼,卻了無睡意。

手機在床頭櫃持續作響,但沈旭始終冇接,不想動。

就是這種狀態。

這兩年多以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體裡的動能也在逐漸消散殆儘,對越來越多的事提不起興致,缺乏衝勁、激情,以及行動力。

像是一隻臨近冬眠的熊。

手機還在響,已經第四輪了。

真是個偏執的神經病。

沈旭翻身,拿起手機一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電話剛一接通,唐一秋怒氣沖沖的聲音直穿耳膜:“沈九日你找死啊!”

沈旭摁了摁耳朵:“說事兒。”

“你他媽——”

“不說掛了。”

這句話非常管用,唐一秋立馬冇了聲音,許久才乾巴巴地問了一句:“比賽怎麼樣了?”

“就那樣吧,”沈旭回答,想了想,“都進了決賽。”

“決賽什麼時候?”

“明天。”

“加油。”

“嗯。”

電話裡,兩人各自沉默了。

“小九,我想辭職了。”

唐一秋的語調很軟,透著極少示人的沮喪。

他以前在黃職的專業是數控,不過這人幾乎冇怎麼上過課,估計連機床跟哪兒開機都不知道。

畢業後,唐一秋零零散散地打著工,斷斷續續地換著工作,餐廳端過盤子,便利店收過銀,電玩城賣過遊戲幣……現在在南區的少兒興趣中心教小孩子直排輪滑。

沈旭當時還挺意外的,某次被迫觀摩唐一秋教課後,似乎又能理解了。

唐一秋的直排輪滑技術可謂專業,同時又特彆喜歡小孩,麵對一群嘰嘰喳喳的小糰子,某人耐心值和溫柔爆表,完全顛覆黃職前瘋批老大的黑曆史。

到目前為止,少兒中心的工作是唐一秋乾得最久的一份。

“不上班你吃什麼?”沈旭問。

“喝風。”唐一秋說。

沈旭歎了口氣:“讚助你一台電風扇吧。”

唐一秋噗呲一下笑了。

這幾年相處,唐一秋很少談及自己的家人,沈旭隻知道他有一個姐姐叫唐一春,以及他莫名抱有敵意和恐懼,僅僅提過一次的姐夫。

默了片刻,唐一秋自言自語般嘟噥:“上個班一點兒都不自由,尤其寒暑假,班兒排得特彆滿,想調個休去看你比賽都不行……”

“看不看就那樣。”沈旭隨口應了一句。

今年大抵又是一輪意料之中的“功虧一簣”,如果摘金是完美句點,那麼他的十七歲,估計隻能以省略號收尾了。

如此再聯想下去,接踵而來的高三,高三完了之後的出路,是繼續升學還是打工……升學的話,他那個破爛成績實在夠嗆,打工的話,又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長呢。

思維一經發散,沈旭越想越覺得自己真的挺廢物的。

“小九,你知道嗎,隻要你站在賽場上,你就是最炸的那一個。”

“……去掛個眼科吧。”

掛了電話,沈旭重新醞釀睡意,同屋的向睿川吃完飯回來了,大概以為他睡著了,輕手輕腳,儘量不發出聲音。

向睿川是初二的學弟,也是田徑隊的後輩,上個月剛滿十五歲。

一次逃課翻牆,向睿川憑藉自己驚人的跳高天賦,從當值巡校的田徑隊跳高組教練王興業眼皮子底下溜了,然後隔天就被挖進了跳高組。

這次跳高資格賽,向睿川一次性過2米,總排名第2進入決賽,是王教重點培養的苗子。

雖然跳高組算上沈旭,也就兩棵半的苗,依舊人才凋零。

半夢半醒間,沈旭聽見有人敲門,隨後,向睿川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師哥睡著了,要不晚點兒等他醒了,我跟他說你找他。”

沈旭睜開眼,渾身乏力,緩了緩,起身下床。

向睿川頓時一臉歉疚:“師哥,你醒了……是我講話吵到你了嗎?”

“本來也冇睡著。”沈旭望向門口的曲小玲,“找我有事兒?”

曲小玲點了點頭。

百米半決賽前,沈旭就看出她憋著話想說,但被郝亮給摁下了,他當時就覺得詫異,一向按奈不住的郝亮竟然也有堵門的一天。

兩人走到走廊儘頭,曲小玲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郝亮擔心影響你比賽,本來想等結束了再告訴你,可我憋不住,我……”

沈旭心裡一緊:“你說。”

“他現在人在蘇州,周書佑給了我地址,”曲小玲慷慨赴義般深吸一口氣,“九哥,你要去見見他嗎?”

沈旭僵在原地,心臟像是爆炸了一般,在胸腔裡發出沉悶而劇烈的轟鳴。

“九哥,你當我自作多情也好,自說自話也罷,我就感覺吧,這兩年多以來,你表麵看著跟冇事人兒一樣,但心裡一直有道過不去的坎,對不對?”曲小玲滿眼憂戚地看著他,“你大概一直都非常想再見他一麵,很多疑問,很多話,你憋心裡挺久了吧。”

確實很久了。

今年一過,就是三年。

“我怕你……一想又是三年。”

三年,是一道坎。

過了,他跟那個人,大概就真的過了。

所以,他其實一直,一直……在恐懼中數著日子。

多麼悲慘啊,沈九日。

沈旭垂下眉眼:“……謝謝。”

曲小玲把地址發給了他,又發來一個號碼:“這是周書佑的電話,他讓你做決定之前先跟他聯絡,他似乎有話想跟你說。”

打給周書佑的時候,沈旭的手在發抖。

“沈旭。”周書佑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沉緩、溫和,帶著笑,或是歎息,“我們應該早些聯絡的。”

沈旭怔忡。

他曾經的確想要通過周書佑打聽那個人的訊息,但……

大概人類劣根性作祟。

“你的傷還好嗎,恢複得怎麼樣?”

“小傷,早冇事了。”

沈旭攤開右手,一道淺淡的疤痕橫亙於掌心,乍一看略顯猙獰,卻承載著他無法說與旁人的、心底深處最柔軟的牽念。

“前年除夕夜,他答應我換了號碼會儘快聯絡,結果轉眼人就消失了,直到上個月纔打給我……這幾年,他大概過得很艱辛,一直在接受精神方麵的治療,近半年才稍有起色。”

電話那頭,周書佑平靜地講述著。

沈旭沉默,心口隱隱作痛。

“你會去見他嗎?”周書佑問。

“我……”沈旭有些惶惑,“不知道。”

“無論你去不去見他,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先告訴你,”周書佑停頓片刻,“他應該……是失憶了。”

沈旭一驚:“你說什麼?”

“該怎麼說呢,”周書佑邊回憶邊說,“出事後冇多久,他來橋市找過我。那個時候,他的狀況就已經很糟糕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精神時而緊繃,時而渙散……他當時跟我說,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一旦試著回想,就會非常痛苦,然後不自知地陷入混亂。我於是試探了幾句,發現他忘記的,似乎就是你,以及與你相關的所有事……”

沈旭並非宿命論者,卻時常感慨命運多舛,就像老天無聊的惡作劇,極儘折騰,隻為閒時哂然一笑,管你死活。

他抓起挎包,風馳電掣般衝出門。

“師哥你去哪兒?”

“蘇州。”

“可明天還有比賽啊!”向睿川追在後麵喊。

“我會趕回來的。”

沈旭摁了電梯,稍一頓,衝進了安全通道。

*

杭州到蘇州,兩個小時,恍若一生。

沈旭忽然記起很多年前,老媽看過的一部電影。

幼時懵懂,他不懂母親為何邊看邊落淚,但電影裡有一句台詞,忽如神諭般刻入記憶——

“你每天都在做許多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決定,但某天,你的某個決定,能改變你一生。”

當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步一步悄然靠近。

滿院寂寥陽光,一樹繁花妖嬈,少年安靜恬睡,如墜入凡塵的精靈。

沈旭一瞬間感悟,自己已經做出了那個決定。

他一直都知道,韓星辰之於他是特彆的,一旦目光所及,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想靠近,想觸碰,想擁入懷裡,據為己有。

交織著憧憬和**的情感,太過複雜,並非一句單純的“喜歡”就能定義。

荒蕪孤寂的戈壁,每一粒沙礫上都刻滿了無聊、煩惱,以及痛苦,直到天邊亮起了一顆璀璨的星。

沈旭單膝著地,緩緩跪了下來。

韓星辰正在沉睡,側躺在院子中央的竹板上,雙眼輕闔,勻緩呼吸間,夾著細微的、時斷時續的鼾聲。

陽光下,淺至泛白的金色長髮肆意散亂,發間落了零星幾片紫紅色的花瓣。

瘦骨伶仃的手腕和腳踝,白皙、纖細、羸弱,似乎輕輕一折,就會斷掉一般。

韓星辰看起來已不再像韓星辰。

但時隔兩年六個月零九天,沈旭再一次直觀感受到了“馴化”二字強大而神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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