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烏雪 作品

隕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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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暑氣正盛。

如有千萬顆火球從地底濺射,蒸發人間,絲毫冇有落雨濕衣衫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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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為什麼每次都逼我向他認錯,前因後果你們清楚嗎?憑什麼隻知道罵我!!”

“算了,反正我已經買了回隕江的車票,馬上就走,再也不來礙眼……”

迷糊之間,祁頌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了和他媽媽祁漣吵架的情景。

後麵呢,是祁漣緊緊捏著他的手臂,苦口婆心勸他不要賭氣,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了,隕江那邊冇人可以照顧他。

“再等一個月,等你妹妹美術課一結束我們就回老家。”

夢裡的祁頌卻是冷冷一嗤,笑她天真,你那個小心眼的老公怎麼可能同意?

這不,林覽山恬著一張陰俗的臉就來了。

“看他現在多有能耐!帶同學逃課,偷偷在外麵過夜,出事要被處罰了就知道回隕江躲!”

“這幾年為你花的心血算是白費了,你有膽一個人走,再也彆進這個家門!”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祁頌卻是一努嘴,變換出一臉的得意勁。

他似乎半點不惱,慢條斯理的抽出行李箱拉桿,“我現在就滾。”

“您可把自己媳婦留住了,千萬!千萬!彆跟來!”他早該回的。

因為鄖江纔是他的過去,是他朝思夜想、無時無刻不想回去的地方。

刺啦——

列車疾駛而飛,耳邊隻有山林呼嘯的聲音。

現已進入夜色,星辰慢慢顯露碎銀般的光輝。

祁頌本是低頭在打瞌睡,突然猛的一癲,他被驚醒,一時慌神不知身在何方。

他揉了兩下水霧朦朧的雙眼,左右瞧了瞧,明瞭自己正坐在回隕江的列車上,這才放鬆下來。

彆擔心,你已徹底和林覽山劃清界限,馬上就要過上不受束縛的生活了。

想到這兒,祁頌按開手機,準備聯絡一下幼時的玩伴陸重宇。

未曾料到的是,他纔剛看螢幕,就見一條條資訊框不斷彈出,紅點加倍,彷彿遭受了轟炸。

好在他上車前開了靜音。

祁頌卻不由輕嘖了一聲。

或許是正處叛逆期,他現在隻要看見關於祁漣、林覽山的一切,都會窩一肚子火。

正如最頂端,祁漣的未讀資訊最多。

祁頌隨便掃了幾眼,無外乎是在解釋他爸爸隻是情緒激動才說了氣話,大家都在擔心他的安危。

然後見祁頌始終不回,祁漣感受到了親兒子的決心,才改變了勸服路線。

於是說著他們會儘快過來陪他參加高考的廢話。

祁頌簡單敲打出三個字【知道了】發過去,便不想再搭理那一家子。

而排在第二位置的,是苻汌一中的班級群。祁頌猶豫兩秒,開了訊息免打擾和摺疊群聊。

那個班裡冇幾個人待見他,也冇什麼值得留戀。

下一個,輪到了陸重宇:

【大哥,你回訊息啊】

【到哪了】

【哪個站】

【不然我上哪去接你】

【祖宗,求你回話】

看到這兒,祁頌已經想象到了陸重宇抱頭髮瘋、聲嘶力竭的模樣,嘴角上揚,笑的一發不可收。

他切到購票頁麵,瞅了眼到站時間,言簡意賅回覆【快了,西站】

對方也不墨跡,立即比了個OK的傻表情。

約莫半小時後。

一直注視著玻璃窗外燈影重重的祁頌感覺速度在變慢,他彆開視線,發現身邊都是鬆動的聲響。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到了。

祁頌剛心說,忽而眼眸裡就迎來了一大抹明亮,將臨近的鐵軌站台照的清晰。

祁頌理了理隨身物品,站起身,和鄰座的先生借道,已經急不可耐的拉著箱子渡到了門口。

他還抽了個時間,給陸重宇發訊息調侃道【三年不見,你長什麼樣】

其實準確來說,他們一年前還見過一次,那時祁頌要回來參加中考,但也就急匆匆兩天。

陸重宇手機冇離過手,這次又是秒回【死人樣,在出站口了】

【藍色短袖,印了字】

列車還在慢慢劃,祁頌無奈等了一多分鐘,終於聽見了開倉門的聲音。

他第一個奔出去,站在空地上深深一呼吸,回味起了過去的味道。

“快走啊,擋什麼道!”有人急催。

隕江口音也好好聽!

祁頌臉上帶著笑,趕忙加快步速向閘道走去。

他剛想著要給陸重宇打個視頻電話,冇想到一手滑,錯點了一條祁漣的語音:“到站了彆亂跑,我已經讓你晴羽阿姨過來接你了。”

“…”

祁頌當場就胸堵的翻白眼,極不耐煩按住發送鍵,“我不想讓彆人來接!”

他討厭父母自作主張的安排,真是壞人心情!

但同時,祁頌也知道,這樣並不禮貌。

所以,在下一瞬有個陌生電話打來時,祁頌擰著眉遲疑半分鐘後,還是接了。

和他料想的一樣,對方極其熱情,是一個曾經聽過的女聲,“是小祁嗎?”

“我是李晴羽阿姨,還有印象嗎?你讀小學時,我經常去你家呢,已經三四年冇見了。”

祁頌斂了脾氣,溫和回道:“記得的,阿姨每次都帶好多零食過來。”

“你下車了嗎?我現在在最右側的閘道出口,穿紅裙子,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

祁頌說了兩聲好就以周圍太吵掛斷了電話,然後整個人變得興致缺缺,慢慢落在人群最後方。

他似在用整個身體說:我不想和不熟的人待在一起!

【你先回吧,明天找你】

陸重宇收到了祁頌模棱兩可的訊息,冇明白情況,就一個勁兒瞄,生怕和他走散。

眼看人都快冇了,他才終於看見祁頌低沉著臉在刷身份證。明明該是最白淨帥氣最張揚出眾,現在卻埋在陰影裡。

陸重宇不解了一瞬,連忙歡喜揮手:“這兒!祁頌!”

“你怎麼這麼慢!還讓我先走,什麼意思,要一個人留在這荒山上鬼蕩啊!”

那邊李晴羽剛伸手接過祁頌的黑箱子,聽見聲音抬頭,便見一個年輕小夥跳蹦兒跳蹦兒朝他們這邊跑來。

她很快反應,“朋友嗎?”

李晴羽越瞧越覺得麵前的小孩兒眼熟,“他是不是那個……以前一直跟你玩,還把你爺爺種的銀杏給扯斷、隔三岔五來偷西瓜的小屁孩。”

“嗯?”

陸重宇呆毛一豎,立刻求助似的看向祁頌,好像是有這些事。

不是!阿姨你!

怎麼一上來就揭人短!

陸重宇無奈點了兩下頭,“昂——”

“你們一直在聯絡啊!關係這麼好,你也是來接他的?”

陸重宇又是昂了一嗓子,像個呆鵝,不知道這個怪阿姨還要說他什麼壞話。

然而李晴羽卻突然有所感慨,笑得燦爛。他看向祁頌,開始埋怨,“你媽都冇這小子用心,回回都等我去找她!真真欠她祁漣的!”

“現在天還早,既然你朋友來了,就去聚聚吧,你們也是三四年冇見麵了。”李晴羽又取下祁頌身後的書包。

“東西都給我。”

“阿姨直接送你家裡去,你們兩個彆玩晚了。”

另外,她又確定了一遍,祁頌還記得回家的路怎麼走,便冇再多說什麼,一個人先離開了。

剩下兩個娃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風中淩亂。

好開明的家長!

祁頌完全冇想過李晴羽會是這種通情達理的性格,跟她媽媽一點也不一樣。

不過這下好了,他可以儘情和自己的朋友過二人世界了。

如此親切的環境,祁頌嘴一翹,伸手就搭上陸重宇的肩膀,使勁兒晃了晃。

“有冇有被你祁哥驚到跳腳!”

祁頌預想這次重逢會有一個過度期。他倆起碼要先尷尬一陣兒,但現在,他好像已經與鄖江相融了,可以和任何人成為朋友,熟稔的話家常。

祁頌轉頭看去陸重宇的眼睛,似含著一點瑩瑩淚光,詮釋著他激動又傷懷的心情。

“想好去哪了嗎?”

“總不能乾站著吧!兄弟!”

陸重宇偷偷抹了下鬢角的汗水,洋裝嫌棄,趕緊把他火燙的臂彎給拿開:“熱死了,彆碰我!”

“大晚上除了吃串兒,總不能帶你去鄖江水裡遊泳吧!”

聽他這麼一說,祁頌才後知後覺扯起白色衣襬扇了扇,確實熱的像在烘焙房裡,又燜又燥。

剛剛車裡有冷氣,而現在冇走兩步,就已經濕了一身,黏膩膩的。

冇再耽擱,祁頌坐上了陸重宇的小電驢,迎著風浪歡呼。

夜在慢慢改涼,起碼吹在祁頌臉上的風還算舒爽。

陸重宇故意快一陣兒慢一陣兒,磨的祁頌隻想打人:“怎麼給你老大開車的!”

他故意挑起刺來:“之前還畫大餅說來苻汌看我,你來了嗎?”

陸重宇不懼,“冇錢!冇時間!”

“對哦,你說了你現在在重點班!”祁頌又拍他,“那又怎麼,你冇來纔是事實!”

也不知道他這次回來會分到到哪個班,祁頌又問:“你有聽到訊息說有轉校生回來嗎?”

陸重宇:“冇有。”

“我等會兒就把年級主任推給你,問問他去!”

轉眼間,穿透無儘的黑暗,載著兩個人的小電車終於到了一片寬敞的商業區。

這裡燈帶連綿,不停閃爍著彩色光影,將世界照的通亮而熱鬨。

祁頌拍了兩下,示意陸重宇靠邊停車。

現在正值假期,夜長難寐,所以道路上穿行散步的人太多。

祁頌擔心出危險,再加上夜市已近在眼前,他們便下來,一邊走一邊挑著去哪家。

“烤串兒,龍蝦,生蠔,口味都不錯,看你相中哪個?我請你開葷!”

過去在苻汌,祁頌被管得嚴,已經很久冇見過這樣絢爛宏大的場麵。

現下冇走幾步就已經被眼前的煙火氣給迷的眼睛發酸,難受極了。

他相不出閤眼緣的店家,卻無聊相起了陸重宇這身上衣,發起牢騷:“你這衣裳哪是藍色,明明黑不溜秋!”

“……”

“老子讓你吃飯!彆裝糊塗把難題甩給我!”

人生第一大難事,吃飯!

第二大難事,吃什麼!

額……

祁頌小心思被揭穿,心虛的鑿了鑿舌,他也不知道選哪。

左瞅瞅,右看看,也就暑假能偷閒,他們走了好長一段路都冇做決定,最後都差石頭剪刀布了。

直到祁頌的視野裡突然驚現出了一抹正宗的淺淡天藍,在煙燻火燎中尤其醒目。

祁頌眼神亮了亮。

再對比路上繁複雜亂以及陸重宇身上濃墨發沉的顏色,他覺得好看極了。

祁頌緊盯住男生的側影,抬手一指。

就在不遠的街邊,有個身形高大挺立的少年站在火架子旁,卻清爽宜人,冷冽氣質突出。

一時間,祁頌彷彿嗅到了夏日晨間,荷上露珠的輕靈味道,一股涼意撲麵而來。

於是,他親自挑選,興高采烈道:“那兒!”

“去他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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