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城 作品

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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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瞭解陳歸的人會知道,他這人是很少抱怨生活的,就算它真的很操蛋。

但不得不說,2022年年末這段日子真是糟糕透了。

工作了近十年的公司大批裁員,陳歸作為中層骨乾也冇能逃脫案板上的魚肉之身,臨近年末,公司在給他發了最後一次季度獎金之後裁掉了他。

他本以為公司會晚點通知他,至少會過了元旦再說,年末這段時間公司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但同事們陽了一批又一批,平時擁擠的大辦公室已經空了,隻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現在裁掉他,這工作全得大老闆們自己做了。

賀宜春在北京出差,陽了之後症狀有點嚴重,住進了ICU,他在病房裡給陳歸發微信,說公司的情況他也知道,裁掉他實屬無奈之舉,等將來情況變好,他會親自來挖陳歸,無論陳歸將來就職於哪個公司。

陳歸謝謝他這個大餅,回了個長輩們慣用的微笑表情給他。

賀宜春裝作冇看到,繼續給陳歸發:“你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等你回武漢請你吃飯。另祝:聖誕快樂!!!”

賀宜春是陳歸的直屬上司,也是陳歸在公司工作近十年後結交的為數不多的朋友。

作為快要奔三,仍然冇有結婚成家的社畜,他們偶爾會在組成家庭的朋友們享受天倫之樂時頓感人生孤獨,然後彼此安慰勉勵,約出去喝酒排解苦悶,陳歸很能喝,賀宜春很會講故事,有酒也有故事,這友誼就長久下來了。

因此,陳歸併不怪賀宜春,他肯定儘力了,而公司肯定也撐不住了。

陳歸一邊磨蹭地在辦公室收拾東西,一邊思考接下來的打算,三天元旦小長假變成無期限休假,這對他這種計劃買房,但錢還冇存夠的人來說實在太操蛋了。

但轉念一想,幸虧他還冇買房,不然又要還房貸車貸,又冇了工作,那他處境一定很艱難。

開車回到租住的地方,陳歸把從辦公室帶回來的東西隨手放在書桌上,整個人陷進沙發裡麵,他盲目地刷著朋友圈,看著列表裡的朋友分享自己“陽過、陽康、王重陽、歐陽鋒”的經曆,歎了口氣,陳歸還是很想擠進決賽圈的。

切換手機頁麵,陳歸看了看自己的賬戶餘額,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是一個熱衷於攢錢的男人,除了衣食住行之外,幾乎冇有什麼花費,再加上工資可觀獎金豐厚,存到了一筆小錢。

要不去三亞待一段時間吧,看朋友圈裡好多人都去那跨年,但人家都是“楊過”之後去的,他可不想自己的三亞行是在酒店裡發高燒。

就在這個時候,發小楊嫻給他發訊息,問他今年過年回來嗎?她說的回去,是回新疆伊犁,陳歸在那裡長大,度過了人生中的前18年時光,在武漢上大學畢業之後留在了武漢工作,很少會回伊犁,但她每年都會給陳歸發訊息,問他回不回去。

去年國慶,她和她丈夫孩子來武漢玩,是陳歸帶著他們逛的,從東湖綠道、黃鶴樓、漢口江灘、長江大橋,再到黎黃陂、同興裡、糧道街、戶部巷等等,帶他們吃了武漢當地特色菜,儘到了地主之誼。

臨彆之際,楊嫻讓陳歸有空一定要回伊犁,彆忘了他那裡還有一個家,一座墳。

每年清明節的時候,陳歸都會拜托楊嫻替他給父親掃墓,放兩瓶酒,一盤花生。

六天後,陳歸買了機票,從天河機場到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再到伊寧機場,曆時九個小時,最終回到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陳歸提前告訴了楊嫻——要是冇告訴她,她準會數落陳歸不拿她當朋友——落地時已是深夜,不想麻煩她和她先生大半夜還來接,何況她家裡還有老人孩子,再則,陳歸也怕這一路上陽了,再傳染給他們家。

毫不意外地,飛機一落地楊嫻就給他發微信,說他們在門口等著,讓他拿了行李出來就行。伊寧機場人流量不大,陳歸很快拿了行李,到門口做了落地核酸,一出門就看到楊嫻在衝他揮手,她先生李秉光站在她身旁。

他們夫婦二人都帶著N95,N95外麵又帶了一個透明的麵罩,陳歸朝他們走去,李秉光伸手要接他的行李,被楊嫻拉了一下,她從口袋摸出一瓶酒精消毒劑,朝他身上噴了噴,“先消毒,你這一路上指不定遇到多少小陽人,我們家裡有孩子老人,遭不住。”

陳歸失笑,認真地將自己從頭到腳噴了一遍,又把行李箱前前後後消了毒,李秉光這才接過放到了後備箱。

“快上車暖會兒,伊犁這邊比武漢冷。”

陳歸打開車後座,看到座位上放著一袋N95口罩和透明麵罩,還有兩盒蓮花清溫和兩盒布洛芬,還有兩盒清熱解毒的沖劑和兩支體溫計,他坐上車,體會了久違的被人照顧的溫暖。

李秉光發動車子,楊嫻坐在副駕駛,轉過身來跟陳歸說話:“你不是說你還冇陽過嘛,我就把藥給你準備了些,本來和秉光商量是要先讓你去家裡住的,但是怕你不習慣,也害怕老人孩子過了病毒,就先送你回家。我上週的時候去你家看過,挺乾淨,洗手間浴室馬桶什麼的都很齊全,正常生活是冇有問題的,等會兒先把你送回家,燒上地暖,我和秉光再回來。”

她如此妥帖,讓陳歸想道謝都覺得是跟她客套了。

“你可彆跟我客氣,咱們之間不用說那些。”

陳歸坐在車上,看著窗外閃過的雪地美景,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回來了。

陳歸家在伊犁州一個邊遠的小城鎮,靠近都拉陳歸口岸的邊境線,翻過邊境線,對麵就是哈薩克斯坦。小時候,他父親曾經帶他逛過中哈邊境貿易集市,那是一種隻有在邊境才能看到異域風情。

從機場開回家大約要兩個小時,楊嫻一路指著窗外給他講城鎮的變化,哪裡變成了新市區,哪裡又重修了菜市場,巴紮已經不開了,伊寧市早在十一月份的時候就已經群體免疫過了。她說後備箱裡裝的有菜和肉,怕他不懂,還給他講解了怎麼處理它們,以及萬一陽了之後該怎麼辦。

她像箇中年姐姐一樣,擔心自己中年獨居的弟弟。

陳歸一邊聽她說,一邊朝窗外看去,天空是灰濛濛的一片,皚皚白雪在地平線處鋪滿,高大的白楊聳立在路兩旁,在車窗上閃出一片虛影,遠處的天山山脈矗立在一旁,山腳下零落幾處燈光,越往邊境開人煙越是稀少,隻有稀稀拉拉的人家還亮著燈。

陳歸話不多,李秉光也是個沉默的男人,車裡隻有楊嫻在自顧自唸叨,她問陳歸接下來的打算,他說:“正在投簡曆,還冇找到合適的。”

楊嫻勸他彆著急,慢慢找。

到家門口時已經到了後半夜,李秉光把車停在門口,楊嫻從後備箱裡開始搬東西,陳歸從包裡拿出鑰匙開門,餘光瞧到隔壁的房子裡還亮著燈。

邊境村裡的房子不像城裡的高棟,大家都不愛建高層,平鋪在地麵上,一家挨著一家,聚整合了小小的村落。

鄰裡之間關係好,夏天時各自忙著地裡的農活,一忙就是半年,冬天時閒居在家,湊在一起打麻將諞閒傳。這裡的居民來自全國各地,四川,湖南,河南,甘肅等等,祖籍並不是新疆。

陳歸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他家裡就冇有怎麼來過客人,再加上他上學時常年住校,就算是週末回家也很少去串門,因此,和整個村落的人並不熟絡。

陳歸依稀記得隔壁這家鄰居姓蕭,住著兩位退休的教授,很有文化,小時候經常看到陳歸們院子裡滿院的花,老奶奶坐在花架旁帶著眼鏡看書,老爺爺在一旁打瞌睡。

“等會兒去隔壁借點火來,你家的地暖得燒起來才暖和。”

陳歸點點頭,跟著楊嫻進了房間。

楊嫻和李秉光都是生活的一把好手,他們一個人將食材放進冰箱擺好,一個人去鍋爐房擺弄鍋爐,陳歸把行李推到房間,拿著簸箕去隔壁人家借火,因為怕傳染彆人,陳歸還帶著N95和透明麵罩。

怕尷尬,陳歸拿了從武漢帶回來的特產武昌魚和藕粉,一些給楊嫻留在了車上,另外一些就在陳歸手上,來到隔壁敲響了蕭家的門。

冇人應他,陳歸隻好朝整條街看了看,隻有這家還亮著燈,火種得從這裡借。

“蕭爺爺在家嗎?我是陳歸,來借點火。”

又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裡麵才傳出拖拉門的聲音,陳歸透過那生鏽的鐵門朝裡麵張望,隻能看到一個黑色的虛影,是個男人,中年身姿,不像是蕭爺爺。

那黑色身影走到門後,一邊低頭咳嗽著,一邊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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