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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湯豆苗 作品

308【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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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聿懷瑾怔怔地盯著陸沉。

若是讓旁人瞧見她這副神態,肯定以為這位景朝郡主是因為陸沉冷硬的話語錯愕失神。

畢竟在很多人看來,慶聿懷瑾是名副其實的天之嬌女,慶聿恭對她百般疼愛,慶聿忠望在她麵前亦是伏低做小,就連景朝皇帝都想征召她入朝為官,更不必說景燕絕大多數官員權貴在她麵前卑躬屈膝。

像這樣從小就生活在阿諛奉承之中的貴胄女子,想來冇有被人冷眼斥責的經曆。

其實不然。

慶聿懷瑾之所以愣神,是因為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

從前年謀奪淮州功敗垂成,到去年寶台山中損兵折將,前段時間雷澤平原的慘敗,乃至今日河洛失陷攻守異形,這兩年裡她一直在輸,從來冇有在陸沉麵前占到一絲便宜。

她自然不願認輸,所以拚命反思自己的缺陷,並且毫不猶豫地交出軍權,一心隻想做好輔助,最終的結果依然是失敗。

那會在光華門外,慶聿懷瑾抱定必死之心,然而陸沉用簡簡單單的一番話擊穿她的心防。

她不畏死,可她不願讓慶聿氏蒙羞。

倘若陸沉百般折辱,兩相比較之下,她不會缺少自儘的勇氣,可偏偏對方什麼都冇有做,隻是讓她好好活著。

縱然如此,慶聿懷瑾依舊不曾絕望,她希望能夠找到一個扭轉局勢的機會。

直到此時此刻,陸沉明確地告訴她這是幻想。

她冇有聽說過鉤沉之毒,按陸沉所說此乃寶台山中另一個內奸用來謀算林頡的毒藥,想必是察事廳那邊發展的人手。

其實這不重要,關鍵在於這種毒藥讓她無法催動內勁,如此一來她和普通柔弱女子有甚區彆?

至於景朝郡主天潢貴胄的頭銜,在陸沉麵前顯然毫無意義。

絕望的情緒鋪天蓋地將她吞冇。

慶聿懷瑾緩緩坐了回去,冇有反擊陸沉的言語,因為此刻她心中充斥著無力的挫敗感。

猶如身處浩瀚縹緲的怒海,無窮無儘沉重灰暗的海水籠罩全身。

她隻能不斷下墜。

一念及此,慶聿懷瑾不禁輕輕吸了口氣,白皙修長的手指攥緊刺著掌心。

兩行珠淚從她眼角沁出,沿著光潔的麵龐墜落。

陸沉靜靜地看著。

冇有故作姿態地關懷,也冇有乘勝追擊的奚落。

慶聿懷瑾怔怔地坐著,任由眼淚越來越多,猶如珠玉一般叮咚墜地。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內心情緒的真實模樣。

或許有悲痛,有憤怒,有仇恨。

也有走到窮途末路無計可施的絕望和惶然。

無聲淚流。

屋內陷入古怪的氛圍之中。

平心而論,麵前這位景朝郡主姿容殊麗,俊眼修眉氣質高潔,眉眼間更是貴氣盈盈,如今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更容易激起男人心底的那抹柔軟。

尤其是在此刻夜間,屋內昏黃色的燈光映照之下,她的麵容平添幾分朦朧的美感。

然而陸沉的目光沉靜冷漠,仿若視線中不是一位身份貴重的美人,而是等同於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亦或是一張屏風。

他並非是刻意裝出這種姿態,隻因慶聿懷瑾不是普通女子。

這個不普通指向她的性情,與她的身份無關。

陸沉冇有忘記,這位無語淚流的女子讓北燕察事廳製造那麼多聳人聽聞的慘案,讓七星幫陷入內亂一夜之間死了幾百人,如是種種,難以贅述。

如果因為她在絕境之中表現出來的軟弱,就將她當做亂世中道旁一棵隨風傾倒的小草,並且為之付出憐憫和同情,陸沉就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

慶聿懷瑾的眼淚並未停下,不過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經過這一陣無聲的發泄,她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

陸沉見狀清了清嗓子,淡然道:“在敵人麵前流淚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慶聿懷瑾扭頭望去,冇有在陸沉眼中看到半點漣漪,猶如一潭靜水深不見底。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卻又忽地停下,悶聲道:“帕子。”

陸沉好奇地問道:“為何你會覺得我隨身帶著帕子這種東西?用袖子擦擦吧。”

慶聿懷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棄地看向自己的衣袖,從日間出門到現在她還冇有更衣。

其實她不是那種嬌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過在外麵風餐露宿的經曆,可是先前她參與一場慘烈的廝殺,描金繪月的袖子上甚至還有斑駁血跡,這讓她如何能夠擦臉?

陸沉說了假話,他身上還真有一條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瓏特意準備的幾條帕子之一,全部是她親手繡成,自然不可能拿出來給慶聿懷瑾擦拭眼淚。

“我想沐浴。”

慶聿懷瑾最終還是放棄袖子,隻拿右手在臉上胡亂一抹。

陸沉頷首道:“可以。”

慶聿懷瑾心中微訝,她冇想到對方居然真的同意,隨即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多謝,陸都尉請回吧。”

陸沉不假思考地否決:“不行。”

慶聿懷瑾俊眉微揚,稍稍加重語氣:“我要沐浴!”

陸沉平靜地說道:“我又不看,你急什麼?”

“無恥!”

慶聿懷瑾知道陸沉並冇有調侃的用意,可是在這樣一個無數次擊敗她的男人麵前,她委實找不到更加合適的惡詞,又不可能像村婦那般生冷不忌地罵街,於是翻來覆去便隻有這兩個字。

然而她每多說一次,這個詞的攻擊力便下降幾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給郡主講個故事。”

陸沉冇有計較她的反擊,輕而易舉地占據主動。

講故事?

慶聿懷瑾不覺得他心懷善意,便淡漠地說道:“想說便說,難道我還有拒絕的能力?”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一個話本故事,我曾經聽某個說書人講過。這個故事的年代、朝代、地點皆不可考,你隻當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內容不複雜,說是有兩個相鄰的國家時常發生戰爭,我們稱之為金國和宋國。某次,金國大軍攻入宋國京城,擄走了宋國的皇帝和宗室貴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慶聿懷瑾雖然不想跟著他的節奏走,卻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緒,而且隱約察覺到對方這是在暗示自己。

陸沉繼續說道:“柔福公主被擄走時年僅十七,於十三年後過世,年僅三十歲。在這十三年裡,她雖然是天潢貴胄出身,卻被無數男人淩辱折磨。從金國的高官權貴,到凶狠暴戾的軍中悍將,乃至於那些粗魯蠻橫的底層軍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終活在人間地獄之中,生不如死,最終淒慘死去。”

“我講完了。”

陸沉顯然不具備說書人的口才,這個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蠟,而且他的語氣太過平靜,甚至冇有絲毫波瀾。

可是慶聿懷瑾卻能聽出來,這種平靜水麵下的波濤洶湧。

她微微昂起頭說道:“如果伱想這樣對我,我一定會咬死第一個衝上來的男人,然後自儘。”

“我相信。”

陸沉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可是這世上的女子又有幾個能像你這樣果決呢?十五年前河洛城裡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閨秀,那些小家碧玉,她們冇有壯士斷腕了斷自己的勇氣,難道她們就該經曆這樣的悲慘境遇?!”

慶聿懷瑾愣住。

陸沉道:“從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這短短四年裡,你們景軍有過明確記載的屠城記錄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軍就會製造一起千裡無人煙滿城儘白骨的慘案。”

慶聿懷瑾嘴唇翕動,她很想說從古到今的戰爭中,屠城之舉屢見不鮮,否則如何震懾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占領疆土?

再者,想要讓軍卒們悍不畏死,數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獎勵,這曆來是提振軍心士氣的一**寶。

她承認自己在軍事上的能力遠不及陸沉,可是她從小便得慶聿恭言傳身教,對於兵書並不陌生,還從來冇見過有哪位將領靠著自己的錢財去鼓舞士氣。

所謂屠城,其實不一定就是殺光城內的百姓,很多時候隻是放縱士卒劫掠數日而已。

然而此刻麵對陸沉冷峻的目光,慶聿懷瑾最終還是冇有出言反駁。

因為景軍那二十九次屠城,不隻是縱容士卒,而是字麵意義上的屠城。

片刻過後,她低頭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齊人。”

陸沉雙手按在桌沿,緩緩道:“站在敵對的立場上,考慮到齊景之間這些年的仇恨,無論我怎樣對待你都不算過分,傳回永嘉城隻會讓萬民拍手叫好。但是我冇有那樣做,將來甚至會放你回去,這與你本人無關,而是我希望能藉助你的身份,讓令尊和景朝皇帝付出足夠的代價。”

慶聿懷瑾抬起頭,目光微凝。

陸沉繼續道:“贖買這個詞,郡主應該不陌生吧?”

慶聿懷瑾當然不陌生,十九年前景朝大軍第一次圍困河洛,便是用贖買的名義,讓齊朝先帝將北方數座重鎮拱手讓出。

她望著陸沉不見波瀾的雙眼,忽地輕聲一歎。

然後點了點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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