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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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隊出行那夜,暴雨如注,滿目起伏山巒與煙攏遠村,皆於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吹雨打之下,逐漸虛化為一片水霧朦朧。

雨幕紛紛,路上行人寥疏,偶有幾個鬥笠蓑衣的身影快步疾行,無人有閒回頭觀察這支被高亢的嗩呐聲穿透的隊伍。

鄭闌猗猛然睜開眼睛,頭痛欲裂,無比艱難地眨了眨眼,卻伸手不見五指。

她有心坐起身,發現自己被困於一個僅容一人躺臥的方寸之地,後腦“碰”的一聲撞在了身後的銅牆鐵壁,疼得她眼冒金星。

不知道誰把她擺成了趴伏的姿勢,以麵搶地,還有一層破布蓋在臉上。鄭闌猗掙紮著將臉上這層障壁扯開,手腳並用地翻了個身,仰麵朝上。

怎麼回事?她不是纔剛剛從解剖室下班,在走夜路的時候被人勒死了嗎?!

鄭闌猗閉一閉眼,無數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

這具還有呼吸與溫度的身軀,屬於雍郡王長子的正室夫人。雍郡王府適逢奪嫡之亂,諸子之間暗流湧動,人人自危,夫人鎮日憂慮著夫君遭遇不測,不想今日坐守閨中,突然便遭人從身後勒頸昏迷,先夫君一步遭了毒手。

想到前生見過無數遍的猙獰屍首,兩眼暴凸、口吐白沫——

絕不能坐以待斃,任憑這群人將自己活埋進地裡,否則無論她怎麼神通廣大,也迴天乏術了!

鄭闌猗兩眼微縮,深吸一口濁氣,鼓足了畢生極力,猛地踹在麵前勢如壓山的棺蓋上。

盛裝著她的棺材劇烈一晃,似乎是送葬的隊伍遽然駐足。

隔著周身厚重的障壁,她隱約聽見有人沉聲問道:“什麼動靜?”

有個疑似仆從的男聲壓低聲音,顫顫巍巍地回道:“三…三公子,那動靜是從棺材裡傳出來的,似乎是大夫人的屍體…”

被稱作三公子的人微微一頓,隨即嗤地一聲冷笑:“無稽之談,涼都涼透了,難不成她鄭闌猗還能起死回生?”

鄭闌猗眼簾緊閉,雙手冰涼,袖中的五指愈攥愈緊,再度一鼓作氣,發力踹在麵前搖搖欲墜的棺蓋上。

仆從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三公子…這要是踹破了竄出來,大官人回來知道了,恐怕冇法交代!”

三公子沉默片刻,再度陰惻惻地冷笑出聲:“果然是個瘋婆子,生前不得安生,連死了都要興風作浪。先停下,這女人怕是冇死乾淨,把棺蓋打開,把她掐冇氣兒了再說。”

鄭闌猗攥緊了發白的拳頭。

須臾,她感到腳踏實地,不再是那種在空中搖搖晃晃的感覺,似乎是棺材已經被擱下地了。

鄭闌猗屏氣凝神,眼珠子微微轉。

她略側過身,但見身上羅襦紅繡、金帔璚綃,於是當機立斷,抬手披散一頭紊亂青絲,又將身上霞帔披帛扯得七零八落,再眼一閉、心一橫,伸出一指,毫不猶豫地徑直往自己兩眼眼瞼處戳了下去。

眼前所見本就混沌不清,此刻,更是被爭先恐後、洶湧而出的鮮血,浸成了一片妖異的豔紅。

棺蓋掀開的一瞬,眼前豁然開朗,滂沱大雨與驚聲尖叫同時迎麵撲來,鄭闌猗吊著兩隻通紅淚眼,蒼白無色的五指扒住棺緣,蜷著身子爬了出來。

她必須在好不容易爭取到的這短短片刻,找到一線生機!

鄭闌猗毫不猶豫地咬破舌尖,唇邊溢位一行紅豔豔的鮮血。

那小廝本就心驚膽戰,見她陰森森地望了過來,早就嚇得肝膽俱碎,連滾帶爬地撒腿就跑:“鬼!鬼啊!”

她慢慢轉身,小臉蒼白,麵向那位服緋係紫、頗具富貴相的三公子。

她搖搖欲墜,猶如一株零落空山煙雨的豔麗紅梅,以漫漫溟濛薄薰蔽體,憑空增添幾分來自虛幻的詭魅之氣。

三公子倒退一步,臉色鐵青,壯膽似地怒喝一聲:“裝神弄鬼!”便猛地出手想扣住鄭闌猗的脖頸。

見狀,她立刻微微後仰,在三公子的指尖近至眼前的瞬間,猛地張口咬了上去。

口中血腥鹹澀,她周身皆冷,彷彿欲藉此唇齒之間的些許溫熱,換取一點重獲新生的真實感,下口愈發有如蛇蠍骨蠹。

三公子早冇了方纔胸有成竹之態,痛得紅眼圓睜,猛力拂袖,手足無措之際又踹了她幾腳,同時口中不乾不淨,怒罵不止。

鄭闌猗一身瘦骨,哪裡經得起他這麼狠踹不止,痛徹心扉,卻始終咬著三公子的手死死不鬆口,吊起的兩眼中血光畢現,陰戾如鬼。

見此變故,人人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她是怨氣纏身、死不瞑目的惡鬼,原先成群結隊的仆從早就作鳥獸散。

三公子一腳將她踹翻在地,鄭闌猗滾了幾滾,蹣跚地爬起身,衝三公子彎唇一笑,又婉轉一抬手,引袖抹淨了唇邊妖冶豔麗的鮮紅。

她麗質天生,粉腮朱唇,然而觸膚即冷,通紅啼眼之下猶有淚痕,啞聲道:“三弟,我來晚了。”

三公子麵色蒼白,目光粉碎,匍匐著仰視逆月光而睥睨的鄭闌猗,竟從她眼中看出幾分妖異的悲憐。

他抖若風中殘葉。

終究,三公子低吼一聲,狼狽不堪地捧著血肉模糊的右手,手腳並用地竄逃而去。

鄭闌猗目送他遠去,麵無表情,抬起濕得一塌糊塗的長袖抹了抹臉,袖擺上頃刻染遍一片殷紅。

雨水將她臉上抹不淨的血跡沖刷乾淨,同時,也將她周身所剩無幾的溫度與生氣逐水流去。

鄭闌猗眯起眼睛,隔著朦朧的漂潑雨幕四下環顧,目光掃過散落的棺材與棺板,無力地勾一勾唇。

發白的嘴唇卻微微顫,似乎隻扯出這麼一點笑意都費儘了她所剩無幾的氣力。

她搖搖晃晃,在雨疏風驟之下,轉身蹣跚向回走,環佩叮噹響,微步動瑤瑛,追循著地上所剩無幾的足印踉蹌而行。

遠處有家戶,五步一紗燈,連綿迤邐作一片錦繡虹霓與人間煙火,隻要走到那裡,她便得以求救自保。

隻要給她一點賴以維生的糧食,讓她稍得幾分溫飽,就憑她鄭闌猗這條打不死摔不壞的頑強性命,她一定能夠活下去…

鄭闌猗被肆無忌憚的雨箭迷了視線,未曾發現足下有塊攔路大石,不慎一腳踢了上去。

她的足尖早已麻木,毫無知覺,這本應劇烈無比的疼痛,除了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痠麻以外,竟然毫無其他感覺。

鄭闌猗眼前一黑,重心不穩,重重摔下地去,一頭倒栽進了滿地的濁水爛泥。

她眼簾微闔,在狹長的眼縫中看見漣漪綠水,青山繡綺,可惜此刻大雨滂沱,格外煞人風景。

鄭闌猗咬緊牙根,蜷起五指抓住了麵前一簇雜草,意圖藉以支力起身,卻終究隻能徒勞無功地動了動下肢,無法將自己支撐起來。

泥水四濺,潑到她本就醃臢橫陳的臉上,鄭闌猗無心去抹,疲憊地闔上眼簾。

罷了…

春寒料峭,這一場夢境似乎格外冰冷,冷得鄭闌猗在夢中直打哆嗦,直到後來有一陣厚重的暖意覆蓋其身,溫柔而不由分說地將她包裹。

或許是因為凶手殺害自己和宿主的手法如出一轍,她們姓名又不約而同,導致黑白無常手忙腳亂之際,陰錯陽差地抓錯了人——

連累得她這位法醫,生前鞠躬儘瘁,一朝倉促死亡後,都還冇來得及完成“下地獄視察冥界刑法製度”的畢生誌願,便被莫名其妙地塞進了這位郡王長子之妻的身體裡。

鄭闌猗掀開眼簾,目前一片恍恍惚惚。

她仰躺著,按兵不動,直到視線恢複,方纔小心翼翼地支著身子,端然坐起身,轉動著一對琉璃似的清明眼瞳,四下環顧。

床前掛著一道紅羅畫絡的簾幕,將她視線所及之處遮了個嚴實,隻見香菸旖旎,影影綽綽。

驟然昏迷倒地時,身上沾染的濕泥與醃臢早已被人細心抹淨,所著襤褸薄衫亦已不在,不知怎麼的換上了一身簇新衣裳,鶴綾粉胸、羅帶繡裙、葛帔紅袖,料子是極好的,觸膚生香,且穿在身上幾無衫袖摩挲之感,想是她那救命恩人也曾用心挑選過。

手腕已經一絲不苟地纏上布帛,作止血癒合之用,眼下的傷口也敷了藥,此時正隱隱生涼,令人如沐春風。

鄭闌猗輕咳一聲,簾外隨即人影晃動,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掀開簾幕,將腦袋鑽了進來,一對明亮可比星辰的大眼眨巴眨巴,盯著她的臉直勾勾地瞅。

她抬手撫了撫鬢,不明所以,禮貌地在被褥中欠身道:“您好,請問…”

小丫頭“哇!”地叫了一聲,喜出望外,轉身風風火火地颳了出去,一麵撒腿狂奔一麵揚聲叫喚:“官爺!官爺!小姐醒啦!”

鄭闌猗目瞪口呆,眼看著那小丫頭腳踩風火輪似地衝了出去。

須臾,小丫頭便興高采烈地領了個男子回來。

他們三步並作兩步,且聽那男子問道:“當真醒了?”

丫頭興奮地連連點頭:“是啊,方纔小姐還和關丫頭說話了呢!”

隔著一層朦朧簾幕,鄭闌猗看不清男子麵容,隻見他在簾外欠身長揖,彬彬有禮。

鄭闌猗覺得不看著人眼睛說話不太禮貌,便抬手掀開了簾幕,翻身擺腿,挪步下床。

她看清了他的長相,俊逸從容,眉眼深邃,舉手投足之間瀟瀟疏朗有神氣,便隻是敬而遠之地站在原處,也無端生出幾分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風采來。

男子立即垂下視線,避免直接看到她□□的雙足。

鄭闌猗從善如流地將自己僅著寸縷的雙足收進被褥,抬頭之際,腦中一陣靈光閃過。

她不認識這個人,他們多半隻是路見孤女拔刀相助的陌生關係,如今她醒了,勢必要被趕出去。此刻迴歸郡王府,且不說丈夫今時返家與否,倘若時運不濟,剛巧撞上了那居心叵測的三少爺,她可真冇有把握,丈夫有冇有能力保護自己。

必須想個法子在這兒賴著不走!

於是,她仗著那小古板自始至終專心致誌地盯著地板、不曾直視自己麵容,眼珠子骨碌一轉。

毫無預兆地,她突然便如一支掙脫弓弦的箭矢,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他:“相公!”

男子毫無防備,被她正麵兒撲了個滿懷,一陣紅袖芬芳迎麵,將他震得腦中天打雷劈似的一片空白。

出去拿了水回來的丫頭一進門,便撞見了鄭闌猗跟條藤蘿似地纏在主子身上的場景,頓時瞪大雙目,手中的水盆“匡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男子兩目圓睜,礙於她是個病弱不堪一握的單薄女兒,不好一把將她推開,隻得期期艾艾地推了一把,又推了一把,最終宣告推搡未遂。

鄭闌猗跟隻八爪魚似地纏得他缺氧,胸口都喘不上氣來,甚至在他耳邊莫名其妙地開始嚶嚶啜泣:“相公,有人要殺、殺我!嚇煞妾身了!”

男子費勁兒地扒拉她鍥而不捨地想纏住自己的手:“姑娘先起來,我不是你相公。”

“你是!”鄭闌猗淚眼汪汪,猛地直起身,抬手捧住了猝不及防的男子的臉,哭腔顫顫:“為何相公不願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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