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

聽聞身後疾步如風,常客遲驀然回首,見她又莫名其妙地追了出來,不由微愣:“傍晚風大,姑娘出來做什麼?”

鄭闌猗將藏納袖底的馬鞭遞出:“官爺忘了這個。”

常客遲眼簾微闔,須臾失笑,伸手欲將之接在掌心:“多謝姑娘…”

她卻驟然將舉在空中的馬鞭收了回來,抬眼直視驀然愣住的常客遲,並未點絳的朱唇逐顏而開,會心一笑:“官爺去哪兒,且帶民女隨行。”

常客遲蹙眉,“女兒家平日無事,豈可輕易在外拋頭露麵,何況姑娘病體未愈,還是在家休養為好。”

見他三番兩次拒而不受,鄭闌猗乾脆擦肩越過了他,拍了拍那黑鬃逸駒的後背,見它逆來順受,並無撂蹄抗拒之意,便從容翻身躍上了馬。

她端然而坐,穩如泰山,回眸,衝束手直立的常客遲莞爾微笑:“官爺請上馬,民女送您一程。”

看著麵前款款相邀的玉指青蔥,常客洲默然無語,喉間一滾,鬢角微微抽動。

當然,最後還是常客遲策馬揚鞭,出於維護鄭闌猗的本意,他讓她坐在了自己與馬首之間。

但他正襟危坐,自始至終皆與鄭闌猗保持咫尺相隔,避免與她有半分逾矩的肌膚相親,唯展臂有意無意地護在她腰側。

今夜無雨,天色澄淨,一馬雙人疾蹄掠過人跡罕至的街巷,耳畔可聽亥時更鼓,粼粼月光在他們之後留下一道轉瞬無跡的影子。

便道是,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不過二刻便趕到縣衙,常客遲翻身落馬,伸手欲將鄭闌猗接下地來,卻見一道紅影自他眼前掠過,輕盈矯捷,翩躚落地。

他默然,不著痕跡地收手,轉眼便見有一名年輕書吏三步並作兩步而至,見常客遲還帶著一名素未謀麵的女子,不由微愣。

常客遲看出他踟躕,一臂取過拴在馬身的鬥笠掩在鄭闌猗頂上,一臂道:“無妨。何事匆匆,可是今日有緊要文檄傳到?”

書吏趕忙一拱手,將信將疑地橫了若無其事站在身邊的鄭闌猗一眼,隨即垂目,畢恭畢敬地稟道:“並無急件。唯方纔有女在瑠瓈山下失足溺水,其夫立即上報官府,在下遊處撈起遺體一具。保官與仵作去後複歸,驗屍檔案已記錄在案。大人隨時可以過目。”

常客遲頷首:“此案不急,將案捲上交給我即可,先生不必在此久留,早些回去陪伴家人吧。”

那書吏喜出望外,將案卷交給他,又替他將黑鬃馬在門邊拴好,這才如沐春風地轉身離開。

常客遲隨手翻看案卷,鄭闌猗也興致勃勃地湊了上來,幾乎貼在了他耳畔,笑語嫋嫋迎香風:“相公。”

常客遲猛地撤開一步,怒目而視。

“官爺彆躲,”鄭闌猗笑著,伸手將他緊握的公文朝自己眼下拉近,“讓我看看。”

常客遲兩肩繃緊,反應過來的短短一刹,立即平複了抽搐的臉色,滿眼警告。

然而,鄭闌猗根本不看他,盯著那案卷徑直問道:“這瑠瓈山便是民女被害之地?”

“是。”常客遲壓下胸中濁氣,“瑠瓈山上有水奔流而下,河勢險峻,尤其夏季水猛,海拔略高處又氤氳起霧,因此不慎失足溺斃於此者並非少數。”

“涉案女年二十,荊釵布裙,身量豐碩,與丈夫同行滌洗衣物時,不慎失足溺水,掙紮上岸無果,氣絕身亡,並無外傷…”鄭闌猗乖巧地點一點頭,將常客遲手中案卷翻了一頁,讀到“仰麵浮屍”之處時,眉頭一皺:“不對啊,這不對!”

常客遲轉目回顧,“何處不對?”

鄭闌猗不由分說,劈手將他手中案卷搶了過來,一目十行地看過一遍,立時抬首,指著報案人名稱,當機立斷:“報官的那位許南何在,現在立刻把他抓迴歸案。”

被人如此無禮地奪過手中之物,常客遲卻無絲毫怒意,但見眼簾微掀,眸底隱光頗具幾分意味深長:“為何?”

鄭闌猗指著卷宗,斬釘截鐵:“她不是溺死的。”

常客遲仍然一意問著:“休要在此頤指氣使,借問姑娘從何得知?”

不知是否錯覺,鄭闌猗看見常客遲薄唇微勾,但那淡然的一笑不過轉瞬而已,眨眼之際便逝於他麵無表情的偽裝之下。

她怒而拂袖,袖底驚風,帶起一陣迅捷迴旋的暑氣,出語如連珠:“溺死之人必以背部朝上,絕不可能仰麵浮屍。她死後才被人拋進水裡,與她同行者,也唯有她的丈夫許南而已,如此明目張膽的殺人棄屍,安有任他逍遙法外之理!”

常客遲看她一眼,唇畔隱笑,這纔不急不徐地轉過身,宣書吏、眾官與值夜衙役,將許南抓捕歸案。

許南正在家裡高枕無憂,呼呼大睡,猝不及防遭人破門而入,一點事先準備也冇有,便稀裡糊塗地被扯進了縣衙,按跪在升堂庭審的常客遲之下。

他不明所以,剛剛雙膝及地,便扯著嗓門吭哧亂喊了起來:“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草民冇有殺人,真冇有殺人!”

常客遲意態閒適,任憑許南哭天搶地地喊了片刻,方纔沉眉閉目,將掌中驚堂木重重一拍:“堂下肅靜,不得喧嘩!”

許南吃了個啞巴虧,悻悻閉嘴。

大抵是如此蠢笨之人天下鮮見,執筆記案的書吏瞠目結舌,道:“大人尚未發言,你倒似大人腹中蛔蟲,一早知道了堂上要問你殺人之罪,足見你做賊心虛。”

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南慌忙膝行上前,叩首如搗蒜,顛三倒四地喊冤道:“草民…草民問心無愧,近日所涉案件也不過妻子溺斃而已,除了誤認草民為殺人凶手,草民想不出其他驟然被捕之由,故有此說。大人明鑒,草民冤枉啊!”

公堂之上,一片死水靜寂,唯有許南呼音淒厲,鬨堂迴盪不絕於耳。

鄭闌猗忍無可忍,自案桌之後倏然站起,端然直立,居高臨下地睥睨麵色慘白的許南,“好一個問心無愧。”

稟杖侍立兩側的衙役見一名妙齡紅衣女子驟然露麵,紛紛瞠目結舌,一個接著一個側目轉顧,又一個接著一個垂眸斂首,汗流浹背。

經過這半日相處,常客遲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並不阻止她此刻魯莽之舉,且然似笑非笑地側目而視:“鄭姑娘。”

鄭闌猗這纔想起他還在,立即回身低眉順眼,向常客遲欠身為揖,作俯首聽命之態。

常客遲眼尾迤邐,落在顫顫巍巍五體投地的許南身上:“你告訴他,為何他不冤枉。”

鄭闌猗簡直求之不得,當即向常客遲欠身施禮,複轉向許南,睥睨而視。

她身量輕盈,弱質纖纖,眉眼之間猶有幾分疲態,目光卻淩厲如割水寒刀,迫得那呆若木雞的許南猝然垂目,匍匐如死:“你的妻子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的,而你,正是殺人棄屍的唯一凶手。”

聞言,常客遲目光微動。

鄭闌猗的推論,與他的分毫不差。

人體的重心,原在臍下寸餘,相較於背部更接近腹部,亦即,位於身軀正麵。當人體浮於水麵,應以背朝上、四肢朝下,即便最初呈現躺姿,也會逐漸輾轉翻麵,不能長久,故而仰麵浮屍是悖於常理之事。

鄭闌猗投身於法醫界數年之久,如此雕蟲小技,如何能夠在她麵前瞞天過海?

許南被她說得渾身一顫,當即伏地叩首,呼天搶地:“草民冤枉!”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鄭闌猗冷笑,扭頭向正襟危坐的常客遲一拱手:“請官爺將遺體引至堂下,我要當麵問他。”

常客遲隱去噙在唇畔似有若無的一抹笑,收回定在鄭闌猗身上的目光,一聲令下,讓衙役與仵作帶著許妻的遺體上殿。

彷彿將那具遺體視為洪水猛獸,纔剛剛見到妻子,許南立時手腳並用地連連倒退,屁滾尿流,涕泗交加,換了個位置伏拜叩首不止。

鄭闌猗則昂首闊步,徑直走到遺體麵前,拉著她的手仔細檢視,又將她麵朝下,使排出口鼻中的清水,甚至掀開衣領與羅帶,钜細靡遺,殊無遺漏。

舉座皆驚,保官連喝了幾聲“放肆”,衙役紛紛彆開視線,常客遲則暫時抬手製止了義憤填膺的保官,意態從容,靜觀其變。

他倒要看看,這個“理當”涉世未深的桃李姑娘,究竟能說出什麼道理來。

須臾,鄭闌猗將遺體回復原狀,起身向常客遲一拱手,目光坦然:“回稟官爺,此女確是死於溺斃。”

意料之中。常客遲不動聲色,唯有微彎的眼角勾勒他麵上薄露的笑意:“確定是自然溺斃?”

鄭闌猗擺首,話鋒一轉:“不是。此女乃遭人摁著頭部溺入水中致死。仵作回報,此女身上並無傷痕,卻不見她甲縫與口鼻中俱有泥水,胸前紅腫,口唇起黑斑,普通溺斃不會呈現如此情狀。請官爺明鑒。”

再後來的庭審便一路順風順水,畢竟已然罪證確鑿,許南百口莫辯,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俯首認罪。

當常客遲與鄭闌猗並肩出門,更鼓報時已末戌時末,抬首可見月明星稀,雲開霧破月出曙,彷彿天象有感而發,亦為今夜真相大白而報大喜。

自縣衙中退出以後,鄭闌猗便將鬥笠摘下了,交還一語未發的常客遲手中,任憑清風拂麵,羅帶襟裾與垂鬢烏髮齊飛。

鐘聲杳杳,鬆露欲滴。她心情不錯,回身雀躍地倒著走:“官爺對於此案,心中似乎早有定論?”

麵對她的試探,常客遲報以麵無表情,反而意味深長地答道:“姑娘明察秋毫,見微知著,比縣衙當中的仵作要心細不少,下官最初倒是小看了姑娘。”

鄭闌猗不以為意,正色道:“固然,仵作可能是忙中有錯,但倘若她心思縝密一些,發現遺體有蹊蹺之處,也不至於僅以失足落水草率結案。”

“忙中有錯?”常客洲垂目無聲,忽而冷笑:“一回是大意,二回是巧合,第三回,便再無理由為她開脫了。”

未曾料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鄭闌猗微愣,毫無防備,抬眼對上常客洲的目光,不由發自骨髓之內一陣寒噤。

那般洞徹機關的眼神,令她陡覺彷彿赤.身裸.體,心中萬般思緒昭然若揭,無所遁形。

她低下頭。

“姑娘執案不多,有所不知,仵作身在其位,掌握權柄,活的都能說成死的,何況區區謊報死法。”常客洲目光炯炯,“當然,若要狸貓換太子,李代桃僵,亦非難事。鄭姑娘…或者,本官應該稱你為,公子夫人鄭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