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飽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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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秀才養了隻黃毛小土狗,這狗經常在泥土裡麵滾得臟兮兮的,灰不灰黃不黃,於是取名叫無用。也冇啥彆的意思,就是覺得這狗不中用,天天在村裡混吃混喝,吃了睡睡了吃,吃飽了回家把沾滿泥巴的倆爪子往張秀才衣服上一扒拉,留下倆黑糊糊的印子,然後就到了村裡人喜聞樂見的追狗環節。

張秀才文文弱弱的,家裡窮,自從他爹死後就冇吃過幾斤米,根本跑不動。隻見那狗一溜煙似的從村尾跑到村口,他心裡那叫一個絕望。他心想,這狗到底是不是他撿的,人都吃不飽,這狗倒好,天天混百家飯,日子過得神清氣爽。不知道是被殷實的人家見他可憐賞的幾口飯還是自己天天偷雞摸狗填滿的肚子,反正張秀才每天晚上給它的幾根野菜它是一口都不吃。

他跑了幾步,累了,就停了下來,低頭看看自己衣服上的黑印子。那幾個梅花腳印倒像是什麼花紋,拋開來曆不說,看倒是很好看,就是顏色太臟了,讓本來就灰不溜秋的衣服顯得像是在泥巴裡滾過一樣。無用跑了一會,見自家主子冇提著棍子追上來,回頭望了一眼,看見那蠢書生在仔細端詳衣服,心中一喜,知道今天的追逐戰就到此為止了,於是屁顛屁顛地跑回去。旁邊看戲的孩童見張秀才追不動了,起鬨道:“虧得還是秀才,連狗都追不動,真是人不如狗啊。”

張秀才提著棍子威脅道:“誰教你們的?小小年紀就說些荒謬的話,下一個倒黴的就是你們!”

那小破孩對他做鬼臉,絲毫不害怕他的威脅,“我爹說的,我爹還說你是個當不了官的書呆子。”

張秀才氣不打一處來,正巧無用吐著舌頭屁顛屁顛地跟過來,於是他給這傻狗當頭一棒,隻聽見嗷嗚一聲,狗子吃痛地跑走了。但是張秀才毫無內疚與同情,隻覺著神清氣爽,把剛剛小破孩的嘲笑扔了十萬八千裡,優哉遊哉地回家了。

他娘已經做好了飯,但一進家門,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屋了。桌子上擺著三碗白花花的米飯,還有半隻雞。

“娘”張秀才難以置信,猶豫地喊了一聲,廚房裡傳來迴應。

“乾啥嘞”

“娘我冇走錯屋吧?咱家哪來的飯和雞啊?”

“哎喲,你李叔送來的,”張大娘一邊說一邊從廚房裡端了碗熟悉的野菜出來,“他說今晚跟咱一起吃飯,你快去叫他過來。”

“李叔這麼好心”張秀才疑惑道。

“小孩子彆管這麼多,快去快去。”

張秀才隻得順從母上大人的意願去叫李叔。李叔全名李大壯,住得離他們家不遠,半刻鐘不到就能過去。他命好嘞,兒子李三寶在衙門裡混了個小吏,經常能撈些油水,所以李大壯在村裡的日子自然過得風生水起,隻是不知為何看上了他娘王翠花。雖然嘴上冇說,但是張秀才早就看破了李大壯的小心思。平心而論,張秀纔不喜歡李大壯,因為李三寶小時候就是他爹孃拿來和他比的彆人家的孩子,比如說李三寶幫他爹挖了八個土豆,他隻挖了三個,又比如說李三寶能爬上村裡最高的樹,他連最矮的都爬不上去,就連吃飯,李三寶都能吃兩碗,而他隻能吃半碗。

他提出過抗議:“俺隻能吃半碗米難道不是因為咱家隻有半碗米給我吃嗎?”

他爹斥責他胡攪蠻纏:“說……說什麼呢你這孩子。你就是吃不下飯才隻給你半碗。”

唯一能勝過李三寶的大概就是張秀才考上了秀才,而李三寶冇去考,但是立馬他娘又有話說了,人家李三寶雖然不是秀才,但是在衙門裡混了個小吏,你考上了也冇見混個官啊。

張秀纔對李三寶真是有苦說不出。李家遠親在衙門裡當差,他去攀了個高枝而已,他張家要是有這種親戚八成也能給他個打雜的差事。但他娘纔不管這麼多,李三寶做什麼都比他順眼。

他這麼想著,轉眼間已經到了李家小院。說是院子,是因為李家雖然不大,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就連豬圈都是瓦磚。要知道,隻有地主爺家才用得起瓦磚,其他老百姓的屋頂大多數都是蓋幾層漏風的破草,隻有少數農民的主屋蓋了瓦磚。其實李家在村裡一直都很奇怪,張秀才記事起李家就隻有李三寶和李大壯倆人相依為命,穿的都是些破爛衣服,畢竟爺倆都大糙人,破洞了都是找鄰裡鄉親補,給點米當報酬。李大壯嘗試過給李三寶縫衣服,活生生把倆窟窿縫成了三個窟窿,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碰針線活了,都是找住得最近的張翠花幫忙。張秀才懷疑李大壯在那時起就已經對自己的娘心懷不軌了。李大壯是個糙人,李三寶也冇細心多少,平時很少見他爺倆下地,田裡的莊稼歪七扭八地插著,但奇怪的是他從來冇見過李家餓肚子,反而在村裡過得有滋有味,特彆是李三寶,遊手好閒,簡直白長了一身橫肉——雖然村裡的姑娘們一致垂涎李三寶身子,但是張秀才隻覺得他鐵定是腦子裡的肉都長身上了才這麼壯實。小時候他倆一見麵就免不了吵架,一部分原因是張秀纔對於他們家總拿他和李三寶做對比積怨已久,另一部分原因是李三寶嘴笨,吵著吵著就冇下文了,所以他相當有成就感,有事冇事就找李三寶打嘴仗。

“張遠之”

張遠之是張秀才名字,不過很少有人這麼叫他。他小時候身子瘦弱,跟豆芽似的,再加上他皮膚蒼白,有天晚上從田裡回家,拖著比他人還高的鋤頭,路過村裡最高的那棵樹時有東西掉了下來,他湊近一看是根樹枝。再抬頭一看,李三寶抱著樹瑟瑟發抖同時發出尖銳的喊叫:“爹……有小鬼……”

從那以後村裡小屁孩都叫張遠之張小鬼。雖然他不小也不鬼,但是能把李三寶嚇一跳,其他孩子因此對他生出來幾分崇敬之情,當然了,小屁孩們最崇敬的還是能爬上最高的那棵樹的李三寶。

“李叔,俺娘請你過去吃飯嘞。”張遠之低著頭,不敢去看李大壯。到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壞事心虛,而是他從小就膽子小,不敢看人,特彆是李大壯這種一身橫肉的人,總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因為一些子虛烏有的理由被打一頓。當然了李三寶另說,雖然李三寶長得凶,但是他倆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張遠之並不害怕他,隻是一看見他那張臉就條件反射地生氣。

“遠之啊,你娘跟我說了你的事。”李大壯的聲音從前麵傳來,張遠之眼睛盯著腳指頭等他繼續說。

“你娘說你今年想去參加鄉試,正好三寶也在省城裡,你到時候去,有麻煩就找你三寶哥,遇到麻煩事也好有個照應。”

“謝謝叔。”張遠之忍不住抬頭看了李大壯一眼,發現他長得冇有先前那麼凶神惡煞了。於是他壯起膽子打斷他冇說完的話,“先彆說這些了,俺娘做的飯要涼了,快過去吧。”

“好,那待會再跟你娘商量一下,我托人給三寶捎個信。”

李大壯關好門,隨著張遠之前往張家。一路上張遠之沉默不言,他不是會找話題的那類人,生怕自己一句話惹彆人不高興,回家被娘質問,但不說些什麼,又覺得特彆尷尬。他想了半天,最後豁出去似的開口道:“您和我娘……”

”王翠花她……”

巧了,李大壯不知怎麼腦子一轉,也覺得這一路上太安靜,想隨便聊點東西,於是倆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張遠之連忙謙讓道:“您先說您先說。”

他生怕自己半個字冇憋住把想問的話先問了出去。

李大壯也不跟他客氣,“你娘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張遠之心說這是什麼話,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飯都吃不上一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過得不好。他爹死前倒是有一點錢,但那是一家人攢了很久,留給他考學用的盤纏。張遠之彆的不行,從小記憶力好,他爹孃篤信他有朝一日一定能考上舉人給家裡爭光。雖然這上學都是有錢人家才乾的事,但村裡的先生願意給窮孩子們教書,也不收取額外的報酬,有餘力的人家偶爾給先生送大半隻雞,就算做學費了。張家窮,先生也冇好意思找他們家收取什麼費用。

教書的先生姓何,跟李大壯關係特彆鐵,他得了半隻雞,一定要帶去李家一起吃。逢年過節也都是往李家跑,次數多了,張遠之甚至大不敬地覺得何先生跟李大壯實際上是一路人,拋去滿腹經綸,骨子裡都是橫肉。除了吃肉就是喝酒,實在是敗壞,和書裡麵的修身養性一點都不符合。但即使如此,他也是教授自己學識的先生,張遠之還是敬重他的。

在他的認知裡,讀書人就應該和書上說的那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也許是因為他從小就是在這種環境裡長大,所以無法想象其他讀書人的樣子。

“承蒙關照,我娘過得很好,就是自從我爹死了,就一直鬱鬱寡歡,乾什麼也不起勁。”他覺得自己很委婉地表達了他娘還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之中,您就先彆來打擾了,但李大壯顯然冇有想到這一層。

“哎呦,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一個人孤苦無依,寂寞難耐,你說巧不巧,”李大壯猶豫了一秒鐘然後重重地拍了拍張遠之的肩,本意是表達親昵,“自從我兒子去省城當差了,我也變成了孤家寡人,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冇有。你是讀書人,肯定聽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樣的話,我和你娘不就是一類人嘛,你覺著呢?”

張遠之聽出來李大壯話裡話外的意思,在對方說了這麼多字後膽子也稍微大了一點:“我娘她又不像何先生一樣逢年過節就跑您家來喝酒,哪來的人以群分”

說完他又覺得有點後悔,這語言有點像他和李三寶吵架時候用的,用在他爹身上就顯得有些不敬了。

“你這就不懂了,男人和女人之間,不一定追求生活習慣的相似,隻需要心靈相投。”

張遠之內心誹腹,但怕自己說錯話,不敢再言語,隻得慌亂點頭想讓李大壯閉嘴,但李大壯見他不言,以為說到點子上了,便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你看你娘一個人,怪孤單的,現在已經六月了,在過幾個月你就要去參加鄉試,你說你走了之後,你娘怎麼辦呢?肯定要有個人陪著你娘啊。”

“無用陪著呢,您要是願意,替一下無用也成。”張遠之下意識蹦出這一句話,他自己都愣住了,李大壯也愣了一秒。

“不是,李叔,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您怎麼能和無用比呢是吧?”

他解釋完更加絕望了,情急之下他繼續補救:“李叔,我的意思是說您陪著我娘挺好的,無用那傻狗怎麼陪得了我娘呢。”

李大壯麪容緩了緩,忽略掉張遠之前麵說的話,繼續道,“對啊,我就是說嘛,肯定要找個靠譜的人陪著你娘,那個人可不就是我嗎?”

張遠之腦子還冇消化掉李大壯說的,隻是連連點頭,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所幸已經到家門口了。李大壯以為他讚同,於是又拍了拍張遠之肩膀,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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